董北山已经吃完了饭,他抬手给傅煜然沏了一杯安神的茶,没有茶叶,是酸枣仁合欢柏子这些东西制的,既没有茶味,也没有苦味。
董北山推过茶杯,问他:“楠楠,你说咱们年轻的时候哪里想过这种日子?我这些天看着小妤,老是想,人得惜福,也得信果报。”
傅煜然脸上的肌肉动了动,他说:“大哥,咱们当年是被世道逼着,没办法才...”
“那是咱们看自己,”董北山摆摆手,声音很轻,“在别人的眼里,咱们这种人,穿上层人皮还是混混。再怎么平起平坐,说到底不过是马前卒子。”
这话听着叫人感伤。傅煜然无法,只能拿出他大哥的软肋来攻心:“就算别的什么事儿都不为,你也得为陈妤想想,你在才能护得住她,你不在了她怎么办?这么消极不是你的作风。”
董北山继续道:“我就是因为替她想,才不说不动。当年我在北京早早下注站队,今天看,是仓促了。我承认。可我还是那句话,有失有得。如果不是靠人家帮扶,咱们善仁在东北站不稳当,你我也不一定有今日。重来一次只怕还是走这条路,这你得认。”
董北山轻而快地一点头,仿佛在跟多年前意气风发的自己示意。他接着说:“没有我,小妤也一样活。天底下...没有谁是不可以取代的。”
他的话说得很透彻,也令傅煜然在无法反驳中沉默。
说破这一句,剩下的话好像都变得轻松起来。
“我还平安,她一定不肯走的。只能等我被诫勉,处分,或者干脆一点,把我抓进去,她见不到我才能死心。到那个时候,你送她出国去。前尘抹掉,条条都是后路。”
“我有预感,这一次,是天要塌下来了。”
往后的日子,能透过来的信儿不多,东三省的官场好像被谁扼了喉咙,几次三番打听,只是没有消息。所有人都在用忙不完的公事推进生活,好像在用工作粉饰太平。仿佛真的有人布下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天罗地网,只围着茫茫生民做困兽之斗。
你也是不省心的,工作上非要要强拔尖儿,忍着劳累感冒了不去看,硬生生拖成了肺炎。虽然吊了几天水把炎症和高烧压了下去,但咳嗽就像秋风里的落叶似的,止不住的飘,听了让人揪心。
晏晏得了董北山的话,不敢再拿工作上的事情劳烦你,凡事报喜不报忧。
一切都在照常运转,董北山继续按以前的频率联系洪书记,只不过有一半的时间,他都在跟洪书记的儿子和秘书沟通。他有意识地减少了明面上沟通的次数,像一颗行星渐渐离恒星远去。
小洪也三十好几了,他和董北山也算熟识,两人经常交流交流收集的字画字帖一类的,算个风雅爱好。董北山跟小洪聊到时气寒冷,说起入秋要比往年早,连你也咳嗽起来。
小洪说:“是吗。”又说,“你等等,我这儿有个大夫开的方子,特别好。我爸就是他看的。”
董北山心微沉:“洪书记怎么了?”
“气血紊乱,进而导致脑脉失于濡养而卒中晕厥,不过现在已无大碍,只是气血瘀堵,口不能言。”小洪的回复很冷静。
洪书记居然中风了。他忙问:“多久了?得调养多长时间?我该过去看看的。”
“不久。父亲说你忙,不必来。”又是短短的回复。
董北山站了起来,他需要让全身的血液的流速趋于正常。
洪书记是不是已被软禁?是真的中风还是假作称病不出,伺机而动?他现在又应该怎么办?这样一场敌人在暗洞若观火,我在明处四面楚歌的仗要怎么打?无数个问题这一刻重新飞驰而过,混合着他的疑心,在耳旁产生巨大的空响。秋风一直在刮,但他不知何去何从。
药方发过来。在几个字下面有浅浅的铅笔印子。
董北山拿着手机看药方,按顺序在心里默念了药材的名字,独活防风木贼枣仁商陆槐实大蓟,这哪里是止咳的良方,分明是中风失智的洪书记在大厦倾颓前给他留的最后一丸救命金丹,“独活防贼,早商实计。”
可是何为实计呢?董北山看着你喝完中药沉沉入睡的面孔,不断问自己,何为实计呢?何为出路呢?
董北山打电话给金颂,让他带着自己的妻儿老小和你的父母都去新加坡,新加坡那边已经让姚令春安排了学校,不会耽误明瑛和明珊两个上学。金颂蒙在鼓里,不敢多问,只是听从董北山的说法,怕你的父母在三亚待得腻味,换个地儿享乐养老。
你事后方知董北山安排你的父母去了南洋,问他的时候,董北山依旧搬出那套说法安慰你,三亚潮湿也没乐趣,新加坡气候适宜,医疗条件好,也是华人社会,生活也忧虑。
真正到了龙困浅滩的时候,什么人什么助力都显得十分轻飘,只有当局者清楚自己还能走得动哪步棋。董北山不免想起邓斐。前些日子邓斐借办事之机从南京来了东北。七宝置身事外,倒是难得大发善心给董北山指一条明路,愿意让人掩护他,从大连港到蛇口,上七宝货运的码头跟着船走,等出了国自然有人接应。出去了那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跟老婆儿子团聚享福,再无后顾之忧。
“只不过...”邓斐话音略转,“出去一趟多少要冒点风险,何况一家三口,再带外人难免不方便。陈小姐如果没有着落,吕妙这边的工作室恰好需要有经验的导演制片,倒是可以大家一起,我们七宝护住一个女孩子还不算是什么问题。”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种时候还敢只身入雷区来东三省找董北山的,也就混不吝的掮客邓斐了。
董北山装作迷糊,眨巴眨巴眼,说,“我以为来的是邓斐呢,怎么来了个曹操。”
邓斐摸摸鼻尖,听懂了董北山的回避,掩饰过去自己觊觎他人女眷的浪荡不羁。总归是他给了条路,但董北山不愿交易,那他便不再插手此事。
城西的花棚不似群力宽敞,你安静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已经捕捉不到往日群力栽种的奇花异草的幽香扑鼻,取而代之的是清苦的药香,王妈在火上给你煎着一副百合金固汤。
熬过了肃杀萧瑟的深秋和寒冬,总要打起精神过年预备开春。你咳疾大愈,也能带着王妈和李姨预备着年夜菜。晏晏留下来陪你过年,正拿着擀面杖帮你擀皮包水饺。今年没有往年那副宾客盈门的光景,倒是让人觉得清静,只有几个董北山的亲信来送了年礼。
“哎呀,今年的省台春晚真不好看,这主持人小姑娘念词儿还打磕巴呢。”王妈点评,李姨也说,“是呀,今晚一个熟脸都没有,这小伙子看着长得精神,站在台上咋老发愣啊。”
你们并不知道省台主持人大换血的内幕,前面那波儿倚老卖老的角色多少因为牵扯了贪腐或是裙带关系而被紧急调查停职,一封简短的内部通告过后,他们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出现在人前了。
在厨房里,于明义送来了一条野生的中华鲟,说着年年有鱼如鱼得水。董北山说行,放着他收拾吧。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就不合时宜的响起。
“吾父因病医治无效于腊月二十六去世,谨遵家父遗愿已于腊月二十八出殡,安葬于江西故土,不必吊唁不举行告别仪式,不孝子洪章叩拜。”
董北山如雷轰顶,甚至拿不稳杀鱼的那把刀,洪书记死了,而且死的悄无声息,甚至都没有在新闻联播上有句报道,甚至连八宝山的位置都没有。
死的像一个平素无能的普通老人,连一点死后哀荣都没有。
白茫茫大地,落得个干净。
纷纷落座的年夜饭上,你敏锐察觉到硬着头皮说些场面话的董北山有些不对劲。这种异样很奇怪,说不上来,只是感觉他听人说话的时候会离得近一些,无人开口的时候,眉头又会皱得紧一些。
人走席散,只剩你和他的时候,你挽着他的手臂,问他,“董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董北山摸摸你的脑袋说,“别瞎想,大过年的。”
窗外鞭炮声不断,烟花绽放在星空,你俩没去凑热闹,早早在卧室准备休息,你靠着他,享受着独处的贴心与温情,董北山却开口,“小妤,陪我说会儿话吧,我想听你说说话。”
你半支撑着自己,长发散在脸颊两侧,卸了妆后亮晶晶的眼睛,带着含情脉脉的温柔,问,“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咱俩就是闲聊,聊着聊着聊困了就睡觉。”董北山这样安抚你,其实当他看完治丧短信之后,耳边如响雷炸裂,稳了稳神,依旧是轰隆隆雷声不绝于耳,而当他和人说话之时,又觉得声音像是按在水里,发着闷。
他唯有和你说话时,才能把这耳鸣异响压住,也唯有你的声音他会听得真切入耳,你的声音把他拉回这个混乱中仍有一丝恒定的世界。
他听见你说,“董哥你的荷花池,等明年,带我去看看吧。”
第108章 | 0108 第七卷《小重山》(六)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