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1 / 1)

此番,金颂出事,阿古达木知道这人是董北山的连襟。为了给女婿在董北山面前添添分量,亲自出头,在善仁和内蒙方面周旋颇多。今晚他也在座上,所以薛怀来为他大哥开车。

金颂在内蒙的稀土矿一直被暗处的眼睛盯着,他当年在大连港伙同当地团伙走私烟草的事情本就没完全消掉,现在又来了内蒙捞金。如果说这些都算小事,那稀土矿塌方砸死三个矿工就是大事了。这事情在当地没捂住,影响很是不好。现在公安海关烟草和资源局都盯着他,金颂坐不住了,事发当夜就只身一人逃到哈尔滨来躲风头。

躲是躲不过去的。何况里面砸死了一个叫孟轲的小领导,是万钒妻子拐弯抹角的堂兄弟。以万钒睚眦必报的性格怎么能放过?塞人进来的时候自然千好万好,做出一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模样,现在真出了事,不翻脸扒掉一层皮就不叫人性了。

董北山在办公室,屋里有站有坐不到十个人,薛怀冯涛等人俱都是他的心腹。傅煜然抽着烟,默不作声地扫着跪在地上的金颂。

现在才想起来害怕,当初被金钱奉承迷了眼的时候怎么不怕,被人恭维着跟东三省的老大做连襟的时候怎么不怕,摩拳擦掌想凭着陈妤肚子里的孩子再往前走一步的时候怎么不怕。蠢货。傅煜然捏着圆滚滚的碧玺珠,一颗一颗珠子在手心里硌出了温度。

“把人给我弄下去!”

打完电话的董北山腾出空来指着金颂,恨铁不成钢。弄下去的意思当然不是把人撵出去就完了,是扣在哪个地下车库里留条命,待他平了事再秋后算账。

金颂避开来抓他的手,四肢着地往董北山身边爬,死死抱住了他两条腿。

“我啥也不是董哥,董哥,我没脸,我求求你,我是真心想把这事儿做好!我不是为了自己啊!你看在小妤给您怀过孩子…不不,就看在小妤她还在养身体的份儿上……”

董北山浑身像被人给了一枪一样蓦然一紧。与此同时傅煜然已经动手拔枪拍到了桌上厉声道:“再废话我他妈一枪崩了你!”

除了傅煜然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动作了。满屋亲信都知道大哥失了孩子,小嫂子现在还在床上躺着,谁敢提半个字去戳大哥的心。

董北山眼底有杀,但更有痛。金颂说出这种话固然是找死。可焉知董北山就不会被这句话挟住。人有逆鳞,也有软肋。捏住了七寸就算再多痛也少不得打落牙齿和血吞。不肯为打老鼠伤了玉瓶就是董北山的写照。

金颂抖若筛糠,不敢再喊。

独自在书房打了半小时的电话,董北山看起来甚至很平静,他仅剩的怒气好像也在与人的交流里被磨平,他甚至很有耐心地又一次单独会见了精神已在崩溃边缘的金颂:“这个事情很严重,怎么解决你不必管。你需要做的就是管好自己的嘴,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任何一点消息。尤其,不要让小妤知道。”董北山顺手将金颂衬衫的领子翻了出来,伸手拍了拍他:“回去吧。给你一天时间收拾东西去北京。”

金颂几乎昏厥。他以为是董北山要把他送去开刀问斩,他颤颤巍巍就想跪下,董北山拎他起来:“姚先生那儿还用得上你帮忙。”

金颂的命都缓过来了。只要董北山保了他,他的另一把保护伞也还撑着,他就平安无事。

前去赴宴的路上,董北山收到了底下人的短信:少爷已登机。后面又补充一句:我亲眼看着飞机起飞,才回来的。

董珈柏拿出降噪耳机,随便找了部片子就靠在头枕上默不作声地出神,放的是老片子廊桥遗梦,董珈柏看着弗朗西斯卡和罗伯特去守护在婚姻之外的真爱的时候,突然觉得讽刺又玩味,他按了服务铃,问赶来的空姐要了杯威士忌,空姐迟疑了一下,还是给这位未满法定饮酒年龄的头等舱客人端了杯酒水。

他需要醉一回。

在董北山的地盘上,却是内蒙军区的人做东设宴,哈尔滨黑白两道作陪,大家过了明面会一会。从寒暄到敬酒一派和睦之色,只是中间一个小插曲:腰肢纤纤的女孩儿来端了酒,大方一笑要跟他喝个交杯,董北山端起杯子礼貌避过,说,姑娘美意,只是家里那个最近遭着罪,我既不能替她受苦,便不好再让她伤心,这样,我喝两个,算作赔礼。

一语出竟愣住了所有人。参谋长哈哈一笑,说,好,那董兄自便。也有人反应过来了接茬:都知道董老板是出了名的深情,这些年就守着一个女孩儿过小姑娘是有福气的人啊。

董北山干了两杯后重新入座,他周身气质平缓,毫无半点拿大,说话间态度自然也不伪饰:“她跟我的时候年纪太小,这些年陪着我都习惯了。我是个粗人,别人再好,放在眼前我也看不出来。”

磊落洒沓,见招拆招。这种场合董北山闭着眼睛都知道应该说什么。他年轻的时候去过草原跟内蒙人打过交道,灌酒这几套无非记每个人的官职姓名,家乡在哪个旗,家中有几口人,蒙语叫什么名字,董北山自有一套记忆办法,几轮酒并难不倒他,但也故意出错认了罚,放低了姿态捧人。真假虚实,诚恳伪装,浮华也好苍凉也罢,现在于他眼里不过是可有可无。

饭局上说起政事也说起家事,“还是女孩儿好,女孩儿贴心,这是我的阿吉吉雅是蒙语,我的幸运才读二年级。董老板家里几口人?”参谋长侧过手机给他看朋友圈里女儿在草原上骑小马的视频,不自觉流露几分慈父情怀。

“犬子在美国念书,哪有那么好的福气,能有个女儿玉雪可爱,承欢膝下。”董北山淡笑移开了眼睛,于是两人为了儿女又举起杯子喝了一个。

董北山接过服务员烫好的手巾把擦擦额前汗珠,又状似随意把脸在热毛巾里埋了一下。觥筹交错,没人注意到这一举动,就是看见也觉平常。只有董北山自己知道。

他心里有一场绵亘千里的龙之一哭。

酒席散去的车后座上,董北山又在时断时续地做起那个梦,雪天的院落里,小妤和身边的小女孩儿堆着雪人玩儿,孩子稚嫩得像花朵,眉眼之间俨然是小妤一般的漂亮。他笑着伸手去摸,孩子没出一声儿便化了,他满手血污冰凉,抬头再看小妤在雪地里,身下一行蜿蜒的血迹,她哭着看向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每每噩梦至此,余夜只剩无眠。

他本来也应该有个女儿的。本也应该。

心中赤红的钝痛提醒着他烧灼着他,他反而平静得不像话。

董北山回到家已是午夜。你放心不下,睡了又醒,正好听见一楼的响动,去卫生间一看果然董北山正在吐。食道反酸,吐了胃液,你忙忙拍着他的背,他吐出最后一口,还夹了红色的血。

这是喝到胃出血了,你又心疼又慌张,要扶他去客厅躺下,给大夫打电话。董北山摆摆手指指药,让你给他倒杯水,你拗不过他,只好兑了温水伺候他喝了,又吐了几口,才回客厅躺下。董北山靠着沙发扶手还不忘说:“你怎么不把拖鞋穿上?”随后拉了你坐下,你双臂环着他,贴着他,想了想叹气:“怎么喝这么多,这么猛,吓坏我了。”

“小妤,恨不恨我?”董北山没回答,双手虚握放在你脸两侧。想碰,又撂开。

恨什么。是恨他包养了十九岁的你,还是恨他让二十五岁的你经受丧女之苦。

他董北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顺遂十几年的好日子,终于还是在不起眼的暗礁上狠狠撞伤。若是可以,只撞他一个他不以为意,可是偏偏祸及家人。陈妤,他一生最爱的女人。他有那么大的可能不会和你有一个孩子了。他的愧痛狂悔,他的无颜相见,都不可以再挽回那个成形的婴儿和你的创伤。纵然有黄金万两广厦万间,纵然权倾东北把持关外,董北山也不得不低头承认,很多事情是倾尽人力也不可为的。

人不可以逆转天意。强求得来的只有无尽苦果。

你很轻的摇头,沉默地把脸贴在他的手上。董北山喝了太多酒,发沉的手臂搂你时都不敢用力,生怕会伤害到脆弱得像一张纸的你。

“我甚至希望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你没有怀过这个孩子。我只和你,我们两个人也好好过下去。我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在强求什么,我错了。”

两个人脸贴着脸倒在柔软的沙发里,他酒气未减不肯放手,你听他一字一字说得清晰:“小妤,是我杀孽太重,连累了你和孩子。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做错。是我错。从一开始就用了手段逼着你跟我好,又逼着你要这个孩子,我留你在我身边这些年,报应的应该是我。”

“小妤,小妤,你看,我亏欠你这么多。”他哽咽,摊开掌心,亮白月光留下细腻的湿痕。

董北山终于流泪失态,当他进入四十二岁,在他失去了女儿后第一次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的女人。

你细细的指尖轻轻落在他脸上,越过他高而深的眉眼,虚弱描摹他的样子。其实他表情一贯轻描淡写,但此时眉头隐忍皱起,就显得有无数隐痛不能被平抑。你指尖轻颤,恍然想起那句诗。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从小读书,学了那么多怅惘悲感,觉得人要走到什么境地才能读懂诗人心境。长大后才知道人间愁苦,俯拾可得。不必再向哪篇诗文里寻了。此时的你们像一对真正的夫妻,有着吻合的伤口,共同忍受寒风从血肉中打穿的穹窿,他懂你的悲苦,你懂他的伤怀。只有用长夜里无边的清醒来抵御这种痛楚,你们拥抱着扛过去,才敢看一眼对方,才敢说一句对不起。

真的没有恨。走到现在你已经不恨任何人,任何事。你将这一切视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董北山待你的好你看得到,你受的苦自己也清楚。你被什么保护,就被什么限制,能给你遮风挡雨的,同样能让你不见天日。

你认命。这是你的命。

你终于主动贴住他湿凉的掌心,你把两个人交握的手放到心口,你咽下温热的眼泪,好像从十九岁起飘荡着的不安定,巨大的痛苦和重创,在这一刻都有了人承担,有了人懂得。

你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对得起我,我真的什么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