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阿爷,我?来抄书。”沈济把怀里抱着的藤编篮子往周掌柜怀里一塞,一边把自个?的笔墨纸砚拿出?来,听?见周掌柜后面的话,他低着头咳了一声?,还是掩饰不住欣喜,“我?阿姊回来了,把我?们都接回去了,湘姐儿再不怕挨打了。”

这话可新奇,周掌柜把门板都卸下来垒在角落里,转过头,奇怪地?道:“你阿姊?你那个?嫁去金陵享福不管你们的阿姊?她竟舍得回来了?”

“嗯。”沈济应了一声?,已经?踮起脚熟稔地?找到了一本《增广贤文》,铺了纸找了张书案坐下,取了水碗慢慢地?润笔,又添上一句,“周阿爷,我?阿姊其实没有不管我?们。”

阿姊刚走的那一年?,他与湘姐儿还会时时提起阿姊,后来不知?怎的,对阿姊的想念似乎在漫长无望的等待中慢慢化成了怨恨与愤怒。

但如今,阿姊一回来,这些也都烟消云散了。

“她的夫家?可恶至极,我?阿姊也吃了不少苦。不过她回来了,我?们一切都好了。”沈济扬起白净秀气的脸来很满足地?笑了笑,还指了指周掌柜搁在一边的篮子,“那便是我?阿姊让我?带来给您吃的,我?阿姊亲手做的,她什么都会做,很好吃的,您快趁热尝尝。”

“你周阿爷活了几十年?了,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你一孩子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又能有什么好……”周掌柜嘴硬得很,心想这孩子都又被赶来抄书了,他那阿姊能真心对他好?一个?能把半大?孩子赶来抄书糊口?的阿姊,又能拿来什么好东西?

这几年?沈济只要一挨打,准带着妹妹逃到他这书局来,时间长了,他对沈济家?中的那些乌糟事儿也清楚。这孩子可怜得紧,没了爹娘,大?伯伯娘又没什么良心,他这个?阿姊自打出?嫁后,也就奔丧回来了一趟,之后把铺子抵给了伯父,便一走了之了。

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但三年?不闻不问的也是少见。

皱着眉头掀开篮子上盖着的细棉布,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浓浓的烤麦香,香中还带甜,周掌柜自个?都没留意,他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脑子还愣着,手已经?伸出?去了,刚捏在手里,便软得陷下去一个?指印。

“我?抱在怀里拿来的,应当还热着。”沈济已经?在磨墨了,头也不抬地?说。

是还热着,不仅热着,还软乎得很。

周掌柜先吃了一口?,紧接着便两口?吃掉了半条……他吃完都有些愣神,难以置信道:“这是你阿姊亲手做的?你阿姊几岁了?”

他方才也不算吹牛,他年?轻时与他婆娘是行脚商,并?不是开书局的。早年?走南闯北好什么没吃过?直到婆娘病死?,他也不想走了,只想着不辜负妻子的遗愿,用毕生积蓄好好养大?两个?孩子。

闺女即将出?嫁的前?几日,他还想着日后只怕相见的时候少了,便特?意领着闺女与儿子上了樊楼,点了一桌子好菜……那樊楼里也有蜜豆馒头,捏成寿桃的模样,十分讨喜可口?,听?闻还是一个?几十年?功夫的老面点师傅做的。

那滋味他本来以为他能回味一辈子,没想到今儿却吃到了更胜一筹的,随后他还听?到沈济随口?应了句:“我?阿姊今年?该二十一了,虚岁得有二十二了。”

这才二十出?头呢,好生年?轻,又好生厉害的手艺!

周掌柜见识广,他虽老了,舌头可还灵着,三两口?又再吃了半条,随后半个?来时辰的功夫,他便一直窝在椅子里,自个?用炉子煎了一壶碎茶渣,时不时来一口?,吃了个?肚子浑圆,直打嗝儿。

沈济抄完了好几页,听?见周掌柜打嗝,才想起来自个?还没吃呢,结果直起身来一瞧,带来的整整两大?条排包已经?只剩点酥皮碎屑了,颤声?质问道:

“周阿爷!我?还没吃呢……”

周掌柜正满足地?抚着肚皮,猛地?对上了沈济有些怨念的眼?神,他愣了愣,讪讪地?笑了笑:“哎呦,一不留神……这……我?后厨还熬了碗糙米粥,给你端来啊!哎呦,至于这样瞧着吗?行了,打今儿起,你来抄书,我?就不收你铜子了,成不?”

沈济只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后来看到周掌柜端来的粥,更是呆愣粥里竟然还有锅灰!灰朴朴一大?碗,稀稀澥澥好似那喂猪的泔水。

沈济瞧了半天,也没勇气下嘴。

他忽然就意识到了这几日他吃得有多好。

毕竟阿姊就连熬小米粥都能熬得金黄粘稠,甚至出?锅冷却一会儿便能凝结出?厚厚一层米油,就算什么也不加,喝一口?也满是米香,米油浓厚得粘在嘴里,那叫一个?舒坦。

想着阿姊的粥,沈济默默把那碗粥泔水推得远了一些。

幸好他这两日都习惯了提早起来帮阿姊烧火、切黄瓜、洗春菜,阿姊每回炸好了肉排和饼皮,还会顺手塞给他吃,因此他肚子也不算太饿。

看着这碗泔水……他决定?还是不吃了。

他专注地?开始抄书。

在刘夫子家?时,他正好把千字文之类的都学完了,私塾里紧接着就要开始学《幼学琼林》和《增广贤文》时他便因打架被赶走了。

因此他打算这几日便先将这两本书抄出?来,自己先通读一遍,若是有不会的,再来书局这儿碰碰运气,有些落魄秀才会在这儿白看书,济哥儿准备问问他们学问。

私塾里年?岁大?些的童子都会读这两本书,沈济觉得他效仿着他们,这样读下去应当是没错的。

于是一上午除了去解了回手就没挪过窝,那努力的劲儿看得周掌柜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起来抻了抻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洪亮地?出?声?道:“都晌午了,还不家?去?我?可不管你的午食!”

他都要回后堂做饭了,这小子还赖在这。

沈济闻言,又幽幽地?抬起眼?来了:“周阿爷,您这话说的,若非你一早便将我?的那条烤馒头也吃光了,我?这会子已经?吃上我?的午食了。”

懂事的沈济以为沈渺塞给他一条烤馒头是让他朝食吃一半,午食也吃一半的。

阿姊日日起早贪黑的忙,虽然阿姊从来不叫苦,可他其实都看在眼?里,因此自个?也知?晓节省,他压根没想到沈渺那就是给他准备的朝食而已。

周掌柜被小孩儿说得都臊了,撇了撇嘴,只好说:“那你跟阿爷进来,你既挑食不吃粥,那我?给你煮一碗热汤饼吃……”话音未落,外头垂落的门帘子却被一只细长的手掀开了。

“湘姐儿……是这儿嘛?”一张眉目温婉的脸探了进来,张望了一圈,便找到了在墙角坐着抄书的男孩儿。于是她笑着走了进来,午时的阳光从她身后跟着涌进来,将她笼在暖黄的光芒里,她冲男孩儿招了招手,“济哥儿!”

沈济闻言吃惊抬头,也忙不迭地?站起来,迎了出?来:“阿姊?你怎么来了!”

那声?音惊喜得几乎要溢出?来了。

周掌柜那么大?年?纪了,乍一看都被这女子的容貌晃了眼?,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了,原来这便是将沈济与沈湘两兄妹抛在伯父家?中不闻不问的那个?长姐。

哎?这瞧着也不像是这样心硬之人。

“我?给你送午食来了,今儿如何?可辛苦?”沈渺扬了扬手里两层的木质食盒,微微弯下腰,轻柔地?用手绢将济哥儿脸颊上几点墨汁拭去,才转身过来对周掌柜道,“这便是周掌柜吧?济哥儿常提起您,这几年?仰赖您对他多有照顾,奴家?先在这儿谢过了。”

说着深深地?一福身。

哪个?书局愿意雇孩子抄书啊?孩子的字写得如何端正也是不如大?人的,细想想便知?晓,是这姓周的t?掌柜心地?好,特?意照顾济哥儿,才给他一口?饭吃。

“您客气了!”周掌柜忙摆摆手:“这孩子性?子安静,并?不耽搁我?做生意。”

沈渺也不跟人一直客气了,这周掌柜年?纪大?,沈渺方才进来便下意识往后堂看了眼?,里头冷锅冷灶,想来这掌柜的也还没吃。幸好她早有打算,装得不少过来,便笑着掀开自个?带来的食盒:“我?今儿特?意多做了些,想着这孩子在这儿叨扰您那么长时间,一定?是麻烦您了。您今儿要是不嫌弃,不如与孩子一起用吧?”

周掌柜想到早上那烤馒头,又闻了闻一掀开后食盒里飘出?来的香味儿,立刻应了下来。

沈渺便将饭菜摆在后堂的方桌上,一层层饭菜拿出?来,她没忘带碗筷,便先给周掌柜盛了满满一碗杂粮饭,才给济哥儿也盛一碗:“周掌柜与济哥儿慢吃,我?和湘姐儿都在家?里吃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