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也好?,谢家激流勇退,日后……总还会有重回官场的机遇。”郗飞景认同地点点头,瞥了眼抽噎刚停的“阿虫”,这是谢父的乳名,他当年是早产儿,险些没养活,家里人便给取了个?低贱的乳名来称呼。
“我两个?没出息的弟弟,为了出卖宅邸搬家之事还闹分家,他们还做着美梦日后能复官呢,成日里吵吵嚷嚷,险些将阿娘气病了。”谢父捻着帕子角吸眼角的潮气,谢家里头也并非一团和气,外?头催逼内里还要自?相残杀,本就让人心寒了。
谢父本就不大会处理?这些人情俗世,郗氏身为长嫂与他们争辩,倒惹得一身骚。最后逼得谢家太?夫人冷冷道:“既要分家,不如先勒死了我。”
父母在?不分家,二房三房舍不得这大宅,更舍不得那献出去的钱财土地,拿分家来要挟,不就是在?诅咒太?夫人早死么?
两个?兄弟如此不孝,还合起?伙来逼迫谢父这个?长兄,叫他生了一肚子闷气,他与郗氏二人势单力?薄,此时郗飞景来了,真如天降神兵一般,让他这个?当妹夫都好?似寻到了主心骨,心里有了底气,这才?激动得痛哭流涕。
“舅兄,回头你来主持公道,将他们这俩不肖子狠狠训斥一顿。”谢父愤恨且挺起?了胸膛,话里话外?全是:我家娘子最能打最难缠的兄弟来了,看?你们还敢不敢满嘴胡咧咧!
只要涉及到分割家产与矛盾纠纷,各个?兄弟妻族的舅舅必到场。而郗氏的兄弟自?然是最厉害的。
郗氏却?淡淡道:“阿兄来了,底下仆役一定?去知会二弟、三弟了,他们却?缩头不敢来,定?然也知晓自?己理?亏,说什么都不占理?。”
郗飞景听完,却?勾唇一笑:“这事儿尚且用不上我,纯钧你与阿虫不必理?会他们,叫他们多闹上几日,待郭薛几家判了流徙要押出京师时,t?你领他们去瞧一瞧,前?车之鉴便在?眼前?,他们还敢多闹么?他们太?短视了,谢氏乃数百年的大族了,如今不比当年,但哪个?大族的前?程不以百年计?一时落下来无妨,蛰伏两三代?人,这天地啊,又会是另一个?光景了。”
如今官家正值壮年,又因晋王之事极为厌恶士族,既然家族没有那等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能力?,便只能忍,忍到下一个?官家,再下一个?官家,总会有机遇的。
当年黄巢之乱都在?深山老林捱过来了,小小一次抄家又怕什么?大惊小怪。
郗氏原也是这般打算的,点点头。
又说了几句话,郗飞景放下心来,便又恢复那不着调的样子,懒散地坐到谢父平日里看?书的摇椅上,翘着腿,随手拿了本话本来看?。
郗氏见?他这般闲适,便知兄长今日不走了,笑着出去嘱咐下人:“让方?厨子烤几炉沈娘子家的蛐蛐饼来,阿兄可是刚到?路上辛劳,正好?吃些糕点垫垫肚子。”
郗飞景不能透露密诏之事,含糊地应了,又听闻沈娘子三个?字,便又扭过头好?奇问道:“这汴京城里到底有几个?沈娘子?我这几日已?听了好?几个?沈娘子了,什么烤鱼的沈娘子、大饼西施沈娘子、擅做鸭的沈娘子,还有你信中提及的,那会做汤饼的沈娘子,怎么这样多沈娘子?”
郗氏掩嘴笑道:“你说的这些沈娘子都是同一人。她手艺好?,头脑又活络,什么都会做,如今才?来了汴京不足一年,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原来如此,这便说得通了。
郗飞景心想,这沈娘子的确有些本事,连官家都知晓了,还日日惦记她的炙鸭呢。
他有些兴致,回头他也得去尝尝新鲜。
郗氏想与郗飞景说些体己话,便又支使谢父出去:“阿虫,你去催催厨下,叫他们速速置办一桌好?席面,夜里好?款待阿兄。”
“是也是也,舅兄难得来,我立刻便去。”谢父便连忙起?身去了。
等谢父离去,郗氏才?又问郗飞景患的风痹之症可好?些了。郗飞景常年守边关,又喜欢亲领小队出去迂回偷袭,常年卧雪饮冰,不到三十便患上了风痹之症,他不爱诉苦,从不告诉他人,因此只有至亲知晓。
郗飞景没有回答,只是望着郗氏:“纯钧,那你呢?你可好??”
他这个?妹妹,自?小与他一般,很有练武领兵的天赋。郗飞景是从不小瞧女?子的,前?朝有驻守娘子关的平阳昭公主李三娘,他郗家为何不能有郗二娘?他本想带着妹妹上战场,从此兄妹齐心,每日吃饭睡觉打辽狗,那该是多美好?的日子啊!
结果纯钧当年只是随父回京述职时在?汴京城住了半年光景,竟然就被那谢家的小白脸拐走了!
他能不气吗?岳腾有兄长相互交托后背,他本来也该有妹妹的啊!而且纯钧本是欧冶子所铸的神兵利器,能斩断无尽的巉岩,怎能就此收入鞘中!
郗氏一怔,想起?当年她决定?嫁到谢家,阿兄是如何暴跳如雷的,她便笑了:“我都嫁到谢家二十来年了,阿兄竟还问这话!不论阿兄问多少次,我都是这样说,我很好?。阿兄,你总为我可惜,但我心悦阿虫,嫁给阿虫那么多年,从未后悔。”
郗飞景不甘地撇撇嘴。哼。
郗氏摇摇头,人这一生有许多活法,铁马冰河也好?,清风几许也好?,谁也没法替谁活,谁也没法替谁说究竟如何才?好?。
两人又说起?旁的,郗飞景见?天色都晚了,不由又有些奇怪:“九哥儿怎么还不回来?他祭徐先生怎能祭那么久?”他也想外?甥了。
虽然以前?这小外?甥每回来幽州,他都会被连累得骑马摔跤、吃饭塞牙、出去打仗都要挂上十七八个?平安符才?放心,但他还是很疼爱他的。
郗氏略一琢磨,便笑了:“只怕啊,又去寻沈娘子了,今日是冬至,他出门前?还特意命砚书取一副绣猫图样的挂屏,我便猜着他今儿要晚归。”
郗飞景又不解了:“何意啊?”
郗氏忍着笑意,叹道:“儿大不中留啊。”
九哥儿还特意来说呢,红着脸请求,那要为他买的小宅子一定?要买到金梁桥去呢。
***
知子莫若母,谢祁正在?与沈渺一块儿挖葛根。
遇到谢祁之前?,沈渺与沈大伯一家合祭了祖父母和沈家父母,之后两家人便没什么好?说的,他们收拾收拾提前?回去了。
湘姐儿和济哥儿都在?父母坟前?磕头流了泪,对着父母的牌位说了好?些话,之后擦干泪又勤快地拿着镰刀把坟地周围没来得及清理?的杂草荒草都割去。
正好?他们绕到后头去了,沈渺便额外?又点了三支香,倒了三杯酒在?地里,心中默念:大姐儿,祝你下辈子平安喜乐、幸福安康。
之后便也站起?来四处拔草,顺带逛逛。
爪儿隅头说是山丘,不如说是“曾经的山”。历史上,汴京外?城的大小爪儿隅头和夷山,数百年来都因黄河泛滥被不断淤平。到明?朝时这三座山,甚至已?不如河床高了,但此时还算有些坡度,虽一眼望得到顶,还勉强有几层楼高吧。
汴京地势低洼,常常遭受水患。这地方?有谚语叫:“开封城,城摞城,地下埋有几座城”。
如今看?着非常繁华的汴京城,其实是在?唐代?汴州城之上十米建起?来的。唐朝的汴州早已?被泛滥的黄河深埋……而唐朝汴州,其实又是在?魏国大梁城之上十多米的土地建起?来的。
黄河每泛滥一次,开封的地势便会被抬高一次,到后来,连本来能称为“山”的三座山都不见?了。沈渺祭拜完后,也曾站在?这小山坡上遥望,忽然便在?想,这三座山,最初时不知有多高呢?
后世她也曾来过河南,从不知开封竟然有山,如今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它们早已?和开封悠久的历史一起?,深埋在?地下了。
沧海桑田,竟就在?眼前?,这样的感觉好?奇妙。
青山已?不在?,可她却?透过漫长时空,又再次望见?了青山的轮廓。
正感慨呢,沈渺已?逛到自?家坟地与漏泽园的交界处,忽然发现漏泽园倾倒了的烂篱笆墙里,有一条在?树下甩来甩去赶虫子的马尾巴。
沈渺探头再一看?,便看?见?了那只眼熟的劳斯莱马,它被拴在?漏泽园旁的槐树下,身边没有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