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还是要从大理寺那桩强抢民女案子说起。
那个女孩也算是小康家庭,家里开了医馆,父亲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名医,女儿生得貌美,早早就芳名外传了。那个姓陆的恶霸是扬州知名纨绔,父亲是江浙按察副使,夏严的妻兄,而恶霸陆良是按察副使最受宠爱的小儿子。
天哪,他居然叫良,真是和他的为人没有一毛关系。
这个恶霸有个不太好的爱好,就是喜欢折磨貌美女孩,用各种手段磋磨这事一般不外传,是我后面查出来的。
查出来的手段很简单,简单得我出乎意料我见到了那个被强抢的女孩,要求她讨好陆良,然后偷出陆良私库的账本,作为代价,她要求我帮她杀掉陆良。
理所当然。
那是一场宴会,我拜托了一家小姐,用侍女的名字混进去,而那女孩是宴会上行酒的姬妾之一,在灯光下像是一道幽怨的影子,一道可见的幽灵。
小姑娘叫应莲,见到我的时候已经可以说是形容憔悴了。但她还是朝我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礼,对我说:“大人所托,莲娘就算拼了这一条命,也必定办到。”
“但是请大人务必记得莲娘所托,不全是为了莲娘自己,更是为了扬州女子不必日夜难以安枕。”
她才十六岁,和宋式月差不多大,正是和闺中好友出门踏青的好年纪。
我说,好。
于是原本孤高不屈的莲娘屈服了,陆良以为自己驯服了这么一位端庄小姐,自是宠爱有加,珠宝首饰赏赐不停我等了两个月,等到陆家再次开宴,我再买通了另一位小姐的侍女,假扮着混了进去。
我第二次见到莲娘的时候,她比上次还要憔悴,但是她确实把一本账簿递给了我递出去的手伤痕累累,整片青紫。
“在书房找到的,”她的语气如枯井无波,“里面是他们家里钱庄的行贿记录。”
随后她的语气就变得尖锐起来,歇斯底里地讥讽:“蠢货,蠢货,太好了,他居然是个蠢货按照他们家的俸禄怎么买得起那么昂贵的赤金首饰。”然后那语气又低沉下来,带着浓厚的悲哀:“还有,还有尸体,被陆良虐待死的女孩,扬州的孤女失踪案在城南的池子里面”她的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滴在裙摆,滴在襟前,她好像是想要放声大哭,但是她没有,她最后咬着自己的手指默默地流着泪,一声不吭。
这是在江浙按察副使府。
扬州孤女失踪案,那是一桩悬案。这桩案子是八年前开始的,也就是义庄孤女不定期失踪,在哪一天忽然就不见了,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迄今为止,上报人数是78人。
我有些狼狈地偏过头去,仿佛被她带着泪水的眸光灼伤。
权力核心带来的风暴席卷着的,是无辜的百姓。
我没法再对着这双映着昏暗烛光和水光的眼睛说出那些虚与委蛇的承诺了,我只是和她说,我明白,我知道怎么做。
我知道怎么做。
我知道怎么做吗?
78人不是比那十万人少很多吗?我上一次做出的选择,现在依然可以。
这只是……这只是必要的牺牲。
于是我拿着那叠账本走了,或者说,逃之夭夭,就在拿到那本私账的第二天,不,还是第一天?我记不清了。
我去了南京,不,不应该用去,我是回到南京。已经过去十年了,南京城还是南京,我不是我了。
通过那本私账的信息,我打入江浙商会内部,收集了所有相关官员收贿的证据为了这件事我外出了两年,老尚书为了我便宜行事,干脆把我调去南京这个时候距离夏严倒台,还有整一年。
在临走前,我不知道是怀着什么心情,去了一趟宋府老宅没进去,就像是观光一样站门口看了会,看门的门房可能也是闲得无聊,于是调侃似的问我:“姑娘,你可知这是谁家府邸?”
我笑了一下,故意答:“不知道呀,只觉得门庭庄重,似乎是大户人家。”
“哎呀,宋家不知道?那你可太孤陋寡闻了!”看门大爷很有说书天赋,从宋家老太爷讲到宋式玉,我和副手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恨不得配两包炒货。
“要说这当家家主可谓是年纪轻轻便身当大任”大爷还欲再讲,我不好意思地冲他摆摆手:“不听了哈大爷,咱们还得出城呢。”
“呦,娘子年纪轻轻,想必是去何处游玩啊。”大爷意犹未尽地停下,也不多问了,开始赶我们两个走,“现在也不早了,我也不便再打扰娘子,有缘再会喽。”
我噙笑点头,将大家小姐的仪态端了个十成十,假装路过走了。
这样就好。
反正也做不了更多的了。
第十三章
夏严倒台的方式非常荒谬。
最初徐泽拿到证据后透露给手底下的御史,先是御史开始参首辅用度奢侈乃至逾制,但其实收效甚微,夏家一家独大,手握内阁票拟,很快就把这些事压下去了。
这个局面直到都察院的一位姓张的御史上了一封奏疏,上书痛陈夏严四大罪状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结党营私,残害忠良。
坏就坏在“残害忠良”这一条上面,上面不仅写他蓄意谋害慕若昭,甚至还害死了宋廉和张枫桥。
大家都知道这张枫桥是个什么人物啊,死了还被抄家的倒霉蛋,可以说是文德帝逆鳞的一位人物。一看到这封奏疏里居然敢提及这位,大家都大惊失色,纷纷劝这位御史撤回自己的发言,但是这位御史不知道是因为没有什么社会经验还是实在铁骨铮铮,义正词严地拒绝了所有劝说。
我一看他的姓氏,起了一点心思,于是去查了一下,果然,从岭南考上来的,不知道是昔年首辅的哪一位小辈。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文德帝对此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动肝火,他什么反应都没有,实在是不太正常。
我怀疑可能是因为皇帝年纪大了,喜欢追忆年少了,过去严厉的老师也早就成为褪色回忆里面一抹瘦长清隽的影子,于是反应也渐渐淡化了。
不恨也不爱了,大概是淡忘了。
文德帝在他那宫观里头待了许久,最后传出了革夏严职的圣旨。
其实本来这也就算了,大部分人的目的都达到了,夏严这一把下去也算是倒台了,接下来准备清算就行,同朝为官这么久,给彼此一个体面吧,好歹留一条命。剩下的人虽然想要夏严的命,但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使手段等到这为老不尊的玩意落魄了,大伙有的是手段伺候他。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个道士进宫了。
皇帝喜欢修道求长生,有道士进宫很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