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看起来熟悉而陌生,我已经看不出以前那个怀瑾握瑜少年的样子了。

我听到下颌骨骼的声响,那是我咬紧的牙齿会发出的声音。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不,我不知道!我天真得可怜,我不知道!

“其实单凭那么一个小罪证,慕若昭并不足以付出生命的,”他看着我,眼睛里是怜悯,是在怜悯我,也是在怜悯慕若昭,“真正想要她死的是谁?你早就想明白了不是吗?”

他笑着感叹:“这就是皇权啊。”

我看着他的笑,眨了眨眼睛,一刹那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瞠目结舌。

然后我也笑了起来,一种模仿他的笑容,完美的,亲切的,温柔的,嘲讽的,扬起嘴角时笑意不达眼底的模样。

“对啊,这就是……”我喃喃着,仿若被仙人抚顶,“对啊。”

“我只是做了他所期望的事啊,”宋式玉敛袖,终于从那张太师椅上面站了起来,他走了过来,轻轻伸出手把我落在颊侧的一缕发丝撩到耳后,就像有情的眷侣,“现在你也留在京城了,真好。”

“真好,”他的声音贴在我的耳侧,引起一阵恐惧的战栗:“我很高兴你可以和我共享同一种痛苦。”

我终于抬起低垂着的头看向他的眼睛。

啊,是这样啊。

漆黑的瞳孔,昏暗的烛光,里面是无辜枉死者的尸骸。我想起宋式玉曾经在信件里面写过的杭州水灾,发现他和我的人生轨迹在某一刻重合得天衣无缝。

啊,原来是相同的痛苦啊。

所以你变成了这个样子了是吗?

你这个疯子。

“还好,还好,我还以为……”我合上眸子,一瞬间释然开来,一念顿觉天地开,我呵出一口一起,也朝着他笑,“还好我们本来也就没有什么感情。”

“是啊,还好我们本来也就没有什么感情。”宋式玉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他对我说。

“以后别来了,阿琼。”他和颜悦色地说:“为了你,也为了我。”

我也微笑着看向他,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从始至终都没有那么复杂,归根到底是利益所致的交易,宋家是宋家,宋式玉是宋式玉,我是我,慕若昭是慕若昭,每个人都标好了相应的价码。到头来那些千丝万缕如同蛛网的关系在白骨累累的政治场上也像蛛网一般易碎,没有谁一定会坚定不移站在身边。

只是交易而已,我不是不可被放弃的那个,或许从我进入应天府的那一刻、不,或许更早,或许我从我站在慕若昭那边的时候就被宋式玉抛弃了。对于宋式玉来说,他只要爬得够高,就达到目的了,至于手段,那无所谓了。

人要学会看结果啊,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再好不过不是吗。至于我的感受,年少的情谊,还有关系,那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于是我轻轻推门出去,又轻轻把门搭上,就像一阵烟,一轮镜花水月的倒影,一片雾霭。

我没有再见任何人。

我回去了,去那个属于户部侍郎的御赐府邸。离着宋家很远,我住城西头,君居城东尾,两两不相见,也很好。

就是这样,很简单的一件事和分裂开的一家人。

谁都没有错。

只是时间变人心而已,到底谁没有变呢?谁知道呢?

我怎么知道?

第十二章

攻击夏严这件事不是我牵的头,是户部尚书徐泽牵的。

徐老头比较特殊,之前做过次辅,后来乞骸骨跑了,现在一道圣旨又把他召回来,算是退休返聘。

攻击的理由也没有那么复杂搞得皇帝都看不下去了,准备抄他家来修宫殿。多么朴实无华,当然,皇帝说得很委婉,只是暗示徐泽老头去查。

徐老头已经七老八十了,久在御侧,自然闻弦而知雅意,但是这事呢不太好光明正大地查,所以只能外包给副手来做在下不才,正是这位老尚书的副手,

非常不巧,老尚书八十,那一年我二十,老尚书大我一个甲子,他说我们两个很有缘。

于是这个倒霉差事就落到我头上了。

刚刚好我那时候和宋式玉算是闹在气头上,于是抓住机会就开始无差别攻击只对夏严一派的无差别攻击,于是朝堂的生态环境更差了,大家一上朝就开始对骂,然后就是皇帝出来和稀泥,说一些“政见不同,大家都是忠臣”之类的话,听得我有几次都绷不住笑了。

查夏家其实不好查,夏严一党势大,他本人又做得滴水不漏。可以说是无从查起。可惜还是被我抓到了一点苗头。

最开始是一桩上报到了大理寺的案子。是一起江浙一带的案子,大概就是恶霸强抢民女,比较与众不同的是,这个恶霸姓陆,很不巧,夏严就是江浙人,他已故的夫人也姓陆。于是我就顺藤摸瓜秘密走访了一趟江浙。

江浙更好,比湖广还要铁板一块,那完全就是那个老贼的金银窝。

一想到宋式玉在杭州做过官,就觉得他应该也挺不容易的。

算了,难道我就很容易吗?

真是够了。

江浙鱼米之乡,官场倒是表面金玉内里败絮。跑一趟县里连老百姓都知道县丞的官位是家里花钱买的,可是偏偏没有一点有关消息流出来。县令也就罢了,一查江浙名单,发现姓夏的能有三分之一,剩下的是夏阁老的门生。查到后面我看得眼睛都瞪出来了,不得不感叹首辅大人真是手眼通天。

太好了,这个场面比湖广还要难以控制,这下子官商勾结了,我连夏家被抄后会得到多少钱都不敢想。

于是我为了突破这江浙官场,干了一件突破我道德底线的事也有可能在和宋式玉吵过一架后,我就自愿放弃了道德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