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道士姓蓝,据说很擅长卜卦,在有一天路过夏府门口的时候掐指算了一卦,然后悚然一惊,匆忙进宫,说那一府的人败坏圣上财运……
我当时听到这里的时候都绷不住了。这太荒谬了,太荒谬了,荒谬到让人不相信一位节制九州的皇帝会相信这么一句堪称玩笑的谶语。
但是皇帝听了这话后,第二天就把夏严连着他儿子下狱了。
夏严的儿子夏清堂是个没什么本事的,考了举人就考不上了,在吏部当了个小官,被拖走的时候还在喊“我爹是首辅”,喊得很大声,隔壁户部都听见了。
整个过程充满了一种地狱的搞笑感,没有丝毫逻辑。
但是这是现实,现实是没有逻辑的。
为了给夏恶狠狠定罪,我亲手写了折子,将江浙有关案情全部写入,洋洋洒洒一大篇,皇帝看完都沉默了。
于是夏严父子以“意图谋逆”被斩首于菜市口,也算是不负众望地死了。
徐老尚书一看之前雪花般的折子没让夏严死,但是道士随口的一句就能让夏严连着他那倒霉儿子一起被斩首,直接破防了,怒而上书痛斥皇帝不务正业,然后第二次离职了。第一次离职的时候是次辅,第二次离职还是次辅,原地踏步三年,归来仍是无业老头。
到头来最后和宋式玉对垒的变成了我。
虽然总说什么君子不语怪力乱神,但这种时候就算是我也会想:大概这就是命吧。
就像昔年棋枰观棋一般,大抵这就是命。
接任户部尚书后我又去了一趟江浙收尾。扬州孤女失踪案结案,失去靠山的陆家家产充公,数罪并罚,陆家父子也拖去菜市口玩拿手好戏了。
我到的时候扬州官府在安抚那些以前被强抢的民间女子,那些女孩也就半大,眼神已经变得麻木又冰冷。我看了一圈,都是陌生而年轻的面孔,我没有看到应莲。
于是我问一个拿着包袱坐在廊下的女孩:“莲娘何在?”
女孩呆滞的脸缓缓转过来打量我:“你找她?”
我说:“我来找她道一声谢。”
女孩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呆滞的面孔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转过头,然后低下去,原本板直的声线也低下去,宛如地底的絮语:“你来晚啦,莲娘去年就死掉了她被发现偷走了陆良的账本,于是陆良就天天虐待她,等到她快要死了,就找好大夫把她救回来,就这样,她过了一年才死呢……”
她自言自语地说着,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转头看向我:“我知道了,您就是那个……那个莲娘提过的……”她的嘴唇颤抖着,然后站起身来,干脆利落地给我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是您,是您您就是那个敢查案子,救了我们的大好官”
她哭了起来,剧烈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几年的痛苦凝聚于此,终于有契机在信任的人面前爆发出来:“晚娘代所有被陆府残害的姐妹,感谢您啊!”
她们感谢我。
她们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
我怔怔地看着她,想起三年前那个面色憔悴、眼里含泪的女孩,最后张了张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那些未尽的感谢、迟来的愧疚,永远都传达不到那个要知道的人耳边了,于是只能由我闭上唇,将那些东西连同悔恨一起咽回身体,压在心头。
我第二次失魂落魄,落荒而逃似的离开扬州。
真正救了那些姑娘的是应莲,是她们自己在自救。我不值得那些感谢,我不高尚,我做这些不是为了想要救她们,仅仅只是为了朝堂党争时增加砝码,仅仅只是玩弄权势的一种手段。
她们得救甚至不是最终注重的结果,也就只是手段的一种。我明明可以早一些就解救她们,甚至有机会救下应莲,可是我没有。
可是我没有,我让她们现在才得到解救,我不值得她们嘴里那些真诚的感谢。
我不配。
我只是一个政客,做这些仅仅只是为了得到权势,可是到了最后我也不知道我要那些权势有什么用,我只能用我已有的东西来填补我空荡荡的心,然后产生不应该有的贪婪,为此我会需求更多,更多,更多,直到这颗心被填满到乃至血淋淋地爆裂开为止。
我已经看到我的尸体了。
躺在那里,戳破我的皮肤,我就会像一个熄灭的孔明灯一样瘪下去,只剩下一具漂亮又精致的躯壳。
躯壳底下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
第十四章
我回了京,在时隔三年外放后,我第一次回了宋府。
我来确定我的一些惊世骇俗的猜想。
这是一场私人性质的会面,地点还是那个院子,那间书房,相同的阴天,相同的烛光,一切的一切都使人恍惚,仿若昨日重现。
宋式玉还是坐在那一方书案后面,低着头,提着笔。我来了他也不曾抬眼,入室的人在他眼中不过一缕青烟。
我环顾四周,坐在了一旁的一张缠枝木椅上,有些不满地颦起了眉头:“怎么,这么不欢迎我,连杯茶也没有了吗?”
他未曾抬头:“我记得我说过,你别再来了。”
“你说得对,但是这里是我家”我嗤笑一声,又冷下脸色,“你还没有资格把我赶出去吧?”
他终于像是感到了意外了似的,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行了,我不是为了这个来找你吵架的。”我敲了敲身侧的木几,“那个姓蓝的道士是你介绍进宫的?”
“知道还来问我?”看,他甚至使用了同样的回答,“是,但是那又怎样?”
“我在想一些事情。”我没想着和他兜圈子,他这种打太极的态度让我非常、非常不爽,“慕若昭是你和夏严合谋谋害的,夏严的最后一击也是你打出去的你对于权位有着异乎寻常的追求,仿佛时间并不足够,为什么?”
宋式玉的笔终于停下了。他直起身,目光静静地停留在我身上。
像一只无形的蝴蝶,这只蝴蝶或许从文德二十一年就一直存在着,只是我直到今天才知道它的存在。
“首辅那个位置就这么让你垂涎吗?你这种行为和我认识的那个宋式玉并不相符。”我低垂下眼睛,袖子底下的手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刺入血肉:“你是为了其他,你想要皇帝的信任,所以夏严就是那个向皇帝示好的礼物。”
皇帝早就想要夏严死了,那个道士给了他一个非常符合他个人风格的借口,表面上他还是热衷修道不理朝事,实际上他对朝局把控得不能再清楚。
“我一开始确实没有想到你要干什么,直到张御史说夏严害死了你爹。”我的手指敲着身侧的木几,嗒嗒嗒,从小拇指到食指依次敲击桌面,“于是你也做了杀死夏严的推手,这是有仇报仇。”
“但是报仇的目标并不只是夏严吧。”我终于转头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