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那个明媚的夏日清晨,他在睹紫宫中醒来,睁开双眼,就看见她站在他跟前,映着金色阳光,明秀如朝霞一般,她的笑容,更是比宫中任何一朵玫瑰都要娇艳,她笑着问他,你是关逢龙么?他露出笑容,说道,是的。她笑着说道,听许由说,你已经修成了通天神能,我心中对你真是好生钦佩,所以特意来拜会你。他说道,你认得许由?她笑着说道,是的,我还认得许多其他的天行者,比如门无鬼、赤张、孙满等等。他笑了出来,说道,我还没有请教你的名姓。她抿嘴笑道,我叫宇文靖。他笑着说道,原来是靖王,记得你好似是在温秀岭清修的吧,今次回宫来,是否是有要事?她眯眯的笑,说道,已经同你说过的了,我是特意回来拜会你的啊。
他忍不住露出笑容,心下有一种暖融融的感觉,她看见他笑,也甚是开心,双眼生出喜悦光华,可是目光所及,见到他额间隐现的神光,却又黯然,在心中微不可闻的叹息。他看出来了,遂笑着说道,你心中有什么不甚开心的事,说来我听看。她却笑,轻巧的说,没有的。他笑出来,也不再追问,她却落下泪来,又赶忙擦干,急急说道,我心中难过,是因为自小同我一起长大的贴身婢女,很快即要嫁人为妇,所以觉着有些孤单。他望着她,怜惜的笑,沉吟了阵,说道,我新近学来一首修道诀,是这样说的:清靖无欲,与物无竞,徒处无为,而物自化,人忧思不解,就会伤害身体,所以要摒弃思虑和欲望,清心寂神,如此一来,自然就可以解除忧虑,释放精神,不拘于物,自在遨游。她点点头,眼泪却再次扑簌簌落下。他忍不住笑叹道,你真是个爱哭的女郎。
两百多年来他时常都在想,彼时她哭的那样泪如走珠,果真只是为了她那即将出嫁的婢女么?
关逢龙定了定神,步出保阿居,背负双手,站在月亮门外,过了盏茶功夫,即听得身后传来轻浅脚步声,他转过身来,等屠卢走进,说道,你是靖王的婢女?屠卢脸色微变,沉吟了阵,说道,是。关逢龙说道,这么说来,你岂非已在世间存活有两百多年了,你是如何做到的?屠卢冷笑道,我弯刀族中,有一种长生咒,只要潜心修习,就会青春永在,长生不老。关逢龙微微一笑,说道,这件事好似不曾听靖王说起过。屠卢冷笑,似是想要出言讥讽关逢龙两句,却又忍住。关逢龙沉吟了阵,接着说道,大夫人,我心中有件事,一直百思不解,你可否告诉我原因?屠卢默不作声,面如青霜一般。关逢龙斟酌片刻,缓缓说道,当年靖王究竟做错什么事,要遭受这样十世的非人宿命?屠卢抬起头来,望着关逢龙,双眼犀利如刀,不无嘲讽的笑道,靖王做错什么事,关先生难道不知道?关逢龙沉吟了阵,说道,在下不知。
屠卢凄冷的笑,看着关逢龙的眼神既是怜悯又是愤恨,说道,那件事妾身确实知道,但妾身也应承过靖王,决不将该事告诉关先生,不过关先生若是执意想知道,也不是没有办法的,北齐赛阳夫人韩长鸾手中有一本出自鲜卑的奇书,名字叫做《会稽岳命》,关先生将那书找来看过,自然会一清二楚。关逢龙皱眉,待要开口,屠卢却又冷笑,接着说道,不过妾身奉劝关先生一句,还是不要找来看的好,以免知道实情后,也如妾身这样,有生之年,都感到无穷悔恨,那种滋味,着实是十分不好受的。关逢龙心下一沉,突然觉夜间的风吹在身上,犹如金针刺体般,让人觉得说不出的疼痛,不禁微微一颤。屠卢看在眼里,诡异的弯唇轻笑,顺着小径往洵水居而去,不再理会关逢龙。
关逢龙立在原处,默不作声,沉吟良久,耳畔听得保阿居内传来小婴儿断续渺茫的啼声,一时竟心神不宁,他有一种十分不祥的预感,隐约觉得当年的实情也许要比他想象中狰狞万倍,他轻轻发抖,没有来由的感到恐惧。
保定三年的夏天,圣母皇太后叱奴氏崩,武皇悲痛欲绝,独居在倚庐,四天四夜,不饮不食,亦不见外人,朝中庶政悉数由皇太子赟总揽,上柱国、太傅陈国公纯辅佐监国。次年的六月,武皇忧思抑郁,龙归大海,皇太子赟继位,改元宣政,是为宣皇帝。宣皇继位后,首件事,即是安置先皇的后宫嫔妃,这期间有朝臣上表,言道先皇正宫皇后阿史那氏,为突厥国木扞可汗爱女,现在武皇龙潜,其人因此就不便再住宫中,宜遣人送回突厥国。但宣皇却不纳,反尊封阿史那皇后为天元皇太后,敬养在内宫,待遇犹胜过自己的生身母亲李太后。朝臣因而有不满,私下颇多议论,宣皇只是一笑置之。
消息传到太原后,关逢龙笑着对杨忠说道,宣皇甚有韬略,不输给武皇。杨忠笑着问道,何以见得?关逢龙只是笑,说道,这几年来,突厥国吞并茹茹、铁勒,国势渐隆,兵马已达数十万之巨,对中原早已有觊觎之心,但只要阿史那皇太后还羁留在中原,木扞可汗就必定不会轻举妄动。杨忠顿悟。
宣政二年的春天,宣皇下旨,令杨忠与达奚武率五万人马出讨北齐,这次出征持续有一年光景,北周大军曾一度攻破齐长城,直入北齐晋阳府,但立足未稳,既给北齐落雕将军斛律明月反扑,最后无功而返。杨忠回朝后,对宣皇说道,北齐有斛律明月在一日,伐齐就不会有胜算。宣皇不喜,又憎他是五朝元老,位望隆极,心下遂生出了嫌忌之心。杨忠看得明白,自此谨言慎行,韬行晦匿,甚少再论及朝中事务。
宣正四年,赵王招的妾室越氏生下一女,取名千金,同年,杨大夫人屠卢生下一子,取名瓚,别字恒生。这一年杨坚十七岁,司马靖五岁。
七月,宣皇采信内史王轨谏言,主张要重典治国,遂定了《刑经圣制》法,其典制法度都甚是严苛,令行天下才不过三个月,就有五十几名公卿大夫,因触犯刑律而遭杖死,黎民身死者,更是无数,上柱国独孤信、大司徒长孙览与上柱国元楷、左仆射监军高颖、太傅陈国公纯等人,为此联名上书给宣皇,言道这法令使得国中上下愁怨,若是长期推行,将来必定内外离心,请求宣皇罢行,朝中大臣也都跟从附和,宣皇无奈,只得采纳。
次年三月,汾州留守逻千举兵造反,宣皇借这机会,命元楷、高颖两人为行军元帅和先锋,带五千人马,出兵征讨逻千。四月中,元楷兵陷逻千的连环阵,被困守在汾州附近山谷,高颖单骑浴血突围,赶往帝京洛阳寻求增援,宣皇却称病不朝,更派人将高颖软禁在别馆内,元楷苦撑三日后兵败,被逻千所杀。高颖得到这消息,目眦欲裂,愤然挂冠求辞,宣皇没有挽留。独孤信揣度圣意,权衡再三后,自请远调西北营州,宣皇准奏。不久,太傅陈国公纯也向宣皇上书,称自己患了足疾,不良于行,请求在府中静养,宣皇心下甚喜,欣然准奏。
六月初,宣皇再次诏行天下,颁行《刑经圣制》,今次朝中再无人提反对意见,宣皇大悦,不久赵王招受封上柱国,监理国事,宣皇又将赵王招新生幼女收为义女,赐封为千金公主,一时之间,赵王府上,门庭若市。
这些朝中官员的宦海沉浮,达奚武悉数都写进每月的密报,差专人送至太原给杨忠和关逢龙,杨忠每次见着这些密报,都意味深长的微笑,倒是关逢龙,偶尔会皱着双眉,若有所思。
八月时候,达奚武的密报写道:突厥国木扞可汗病重,遣使来朝,要接阿史那皇太后北归侍父,内人报说宣皇已准行,并已急诏上柱国独孤信回帝京护送皇太后北行,窃闻宣皇今次亦有意要劳动王爷,尚不知真假。关逢龙读完这密报,不禁皱眉。过了几天,果然有内臣来太原宣旨,着杨忠即日动身,赶赴洛阳,护送皇太后北行。杨忠接了旨,着人将内臣带到别馆安置,遂将关逢龙商议,正说话间,管家杨安进来通报,说是上柱国独孤信大将军,轻袍缓带,带着随从前来拜访。杨忠微微有些吃惊,急忙说道,快请。
不大功夫,杨安即领了独孤信进到会客的花厅,独孤信身后另跟着两名年貌相当,样子甚是清秀的少年随从。关逢龙冷眼细看,觉两少年虽然是做小厮打扮,但双手十指纤细,腰肢荏弱,一望即知是女子,不由多看了一眼,恰在此时其中一女也正偷眼看他,两人目光交会,那少女抿嘴微笑,伸手摸着腰间佩玉,苹果一般的脸颊上微微发红。关逢龙眼中波光轻闪,却默不作声。
杨忠笑着拱手说道,大将军远道而来,本王有失远迎,恕罪恕罪。独孤信笑道,不敢,卑职擅自造访,扰了王爷清净,请王爷恕罪才是真。说罢对身后两少年说道,还不快给隋国公请安。两少年抿嘴微笑,互看一眼,齐齐上前来对着杨忠福了一福,嘤声说道,王爷万福金安。杨忠微愣,想了想,笑着说道,原来是大将军的两位女公子珠玉二姝,本王眼拙,差点就认不出了。独孤信苦笑道,小女顽劣,听闻卑职要来太原造访王爷,就吵着要同去,卑职不肯,她两人竟私自换了装束,躲在马车内,一路跟了来。
杨忠只是笑,顿了顿,说道,大将军今次来拜访本王,不知有何要事?独孤信沉吟了阵,说道,王爷可有接到圣旨,着王爷即刻去洛阳,护送皇太后北归突厥?杨忠笑道,是,今早刚刚收到。独孤信说道,王爷准备几时动身?杨忠说道,这就准备去了。独孤信踌躇了阵,说道,卑职五天前也接到宣皇同样圣旨。杨忠笑出来,说道,原来大将军今次不是特意来拜访本王,而是邀本王同往帝京的。独孤信苦笑,踌躇片刻,说道,不的,恰恰相反,卑职是赶来阻止王爷去帝京的。杨忠笑出来,说道,哦?为什么?独孤信苦笑,沉吟了阵,说道,王爷新近可有留意过西域突厥国的动向?
杨忠眼中波光微动,笑着说道,突厥国有何动向?独孤信斟酌片刻,说道,不瞒王爷,卑职收到北齐信官送来的密信,称自七月以来,突厥木扞可汗使臣频繁进出北齐,送彼国要员财礼无数,并正式代可汗向神武皇求亲,想要与齐人结成姻亲之好,构建犄角之势,图谋对我国不利。杨忠皱眉说道,有这种事?独孤信苦笑道,是。杨忠皱眉道,这样说起来,木扞可汗想是有意要与周室断交,转与北齐交好?独孤信说道,应当是的了,卑职更斗胆猜测,此次所谓木扞可汗病重,其实多半只是藉口,用意是要骗得宣皇让阿史那皇太后北归,只要皇太后回到突厥,木扞可汗想必即刻就会与周室断交,与北齐结亲。
杨忠皱眉,沉吟了阵,说道,这件事须得即刻知会给宣皇才好,请他切切不可放皇太后北行,突厥若与北齐结成友盟,我国处境必定被动。独孤信苦笑道,王爷以为,木扞可汗的动向,宣皇会不知道?杨忠眼中波光微动,笑着说道,难道他知道?独孤信苦笑道,宣皇不仅知道,他甚至已经想好对策的了。杨忠笑道,什么对策?独孤信苦笑,踌躇了阵,一字字说道,宣皇想好的对策,就是让王爷同卑职二人,护送皇太后北行。杨忠微微皱眉,说道,大将军这话让人费解,本王不明白。
独孤信苦笑道,自太祖皇帝建国以来,我国与突厥国的邦交往来事务,一直是由王爷与卑职责理,而王爷与突厥国内王族关系尤其深厚,现如今木扞可汗意图毁盟,派王爷去斡旋是最为妥当的。杨忠皱眉道,但是万一事情不成,你我二人岂非要羁留在突厥国?尤其木扞可汗现时急于向神武皇示好,届时你我甚至性命堪忧。独孤信苦笑,叹了口气,说道,王爷,这正是宣皇的用心,斡旋事成那是他英名决断,用对良将,事情若是不成,他正可借此机会,除去你我。
杨忠笑出来,心中虽信了独孤信的推断,口中却淡淡说道,大将军过虑了吧,这样妄自猜度圣心,只怕不是仁臣所为的吧。独孤信估不到会给杨忠这样婉责,不禁苦笑,斟酌了阵,说道,王爷有无听说过《刑经圣制》这法典?杨忠微笑,想了想,说道,说来惭愧,自年前本王与达奚武将军伐齐,无功而返,自此以后即僻居太原,甚少再关心朝中事务,所以不曾听说过这法典。杨忠说的当然是不尽实的,宣皇颁行《刑经圣制》一事,达奚武一早已经有送密报给杨忠,但杨忠有心要探知独孤信心中想法,是以装做不知。
独孤信不明就里,对杨忠说辞信以为真,遂苦笑道,头年七月中,宣皇定了一部叫做《刑经圣制》的法典,上柱国元楷将军、左仆射监军高颖以及在下等人都觉这法典在刑律和用刑设置上过于苛刻,元将军遂联合朝中多名官员,上书给宣皇,请求宣皇罢行之,宣皇彼时虽然采纳,但心中甚怒,回到内宫后,竟痛骂元将军与卑职等人是老狗,自恃着是朝廷柱臣,肆意欺辱君上,不诛杀这样逆臣,不足以振朝纲。
杨忠默然苦笑,说道,宣皇性情嗜杀,为人又刚愎自用,不听人言,本王对此也是深有体会,但元将军与大将军等人俱是国中栋梁,手握兵权,宣皇心中再忌恨,也是不好明着黜杀的吧。独孤信苦笑道,确实如此,是以宣皇始终隐忍不发,一直到今年三月时候,汾州逻千起兵反叛,宣皇遂趁机派元将军和左仆射征讨,这期间元将军一时失察,被困在逻千的连环阵内,彼时宣皇明知元将军危在旦夕,却不派兵救援,累的元将军兵败,被逻千乱箭射死。独孤信悄声哽咽,几不成言。杨忠也甚是感慨,说道,元将军盖世英豪,没想到竟是这样结局。
独孤信说道,元将军死后,左仆射心灰意冷,辞官归隐,卑职体察圣意,知道帝京再不可留,遂主动上书请调西北营州苦寒之地。杨忠微笑,说道,大将军是明智之人,知道保身之道。独孤信苦道,卑职这是跟王爷学来的。杨忠不禁莞尔。独孤信顿了顿,接着说道,卑职去到营州以后,日子还算过得平安,但四个月不到,宣皇即遣内臣来宣旨,令卑职进京护送皇太后出行,卑职彼时还不曾觉着有不妥之处,直到有信官给卑职送来密信,将当前突厥情势一一说明,卑职才觉着事态严峻,一时之间真是彷徨无计,跟着信官又来报,说宣皇亦有意要宣王爷与卑职同往突厥国,卑职遂急急赶来,将事情悉数说与王爷知道,寄望王爷能想出对策来。
杨忠沉吟了阵,对关逢龙说道,关先生看法如何?关逢龙想了想,说道,在下有件事,不甚明白,想请教大将军,不知你是如何肯定宣皇已经知道突厥国有意要与我国断交,改结齐国的?独孤信登时面色微红,踌躇不语。这时他身后那腰间挂着佩玉的女郎却笑出来,脆声说道,朝廷和宣皇身畔都有爹爹买通的内人,所以大至军机要事,小至宣皇日常起居,爹爹都是了如指掌的。关逢龙笑着说道,原来如此。独孤信脸上更红,扫了女郎一眼,目光甚是严厉,却也没有出言斥责。
关逢龙心下微笑,沉吟了阵,已拿定主意,遂对杨忠说道,王爷,突厥之行,虽然是吉凶难测,但君命不可违,王爷还是不要抗旨的好,以免牵连亲眷。杨忠笑出来,知道关逢龙这样说话,必定是已想好对策,于是说道,关先生说的是。独孤信却微惊,苦笑着说道,可是若是奉旨出行,只怕王爷与卑职有生之年,都是要羁留在突厥国的了。
杨忠皱眉,兀自沉吟不绝,独孤信身后那两名女郎却悄声交谈,腰间挂着佩玉的女郎微蹙双眉,轻声对腰间挂着明珠的女郎说道,不明白爹爹这样忧虑是为什么,就算皇太后不回中原,爹爹也是有办法回中原的啊,怎么会有生之年都羁留在彼邦?挂明珠的女郎苦笑,低声说道,你是不知道,若是皇太后留在突厥,爹爹和王爷擅自回中原,宣皇必定会治爹爹失职、不义之罪的。挂佩玉的女郎听得发怔,双瞳中登时俱是忧色,说道,但是爹爹若是不奉旨出行,依宣皇现时对爹爹的猜忌,只怕治罪也不会轻就是了,这可怎么好?挂明珠的女郎却笑,看了关逢龙一眼,说道,不用担心,赛阳夫人说过,今次只要关先生能够同行,爹爹和王爷都能化险为夷。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似是觉着有些失言,急急掩口。
杨忠和关逢龙听得真切,互看一眼,心中虽然吃惊,脸上却都不露声色,只是各自低下头饮茶,沉默不语。独孤信瞪了那女郎一眼,踌躇片刻,说道,小女胡言乱语,王爷不要放在心上。杨忠笑出来,放下茶杯,状甚随意的问道,适才女公子所说的赛阳夫人,可是指的北齐神武皇的爱妃韩长鸾?独孤信犹豫片刻,说道,是。杨忠笑道,大将军识得她?独孤信说道,是。杨忠沉吟了阵,笑着说道,想韩氏万金之体,当是娇养在北齐帝京深宫的吧,不知大将军是如何识得她的?独孤信脸色微变,踌躇着没说话,杨忠查观他颜色,煦然笑道,大将军若是觉着个中情状不便说明,就权当本王没有问过好了。
独孤信苦笑道,王爷不要误会,卑职决计没有要欺瞒王爷的意思,实在是因为这件事说起来真是不甚光彩,不过王爷既然问起,卑职也据实相告,卑职识得赛阳夫人韩氏,乃是在元象元年时候的一宗战事,彼时卑职还是西魏将人,奉旨镇守金墉城,神武侯也还尚未受禅东魏天下,这年的七月,神武侯和赛阳夫人率行台侯景、司徒高昂、都督库狄干来袭,与卑职战于河阴,卑职不敌,为神武所俘,神武要将卑职斩杀,幸得赛阳夫人求情,卑职才拣的一命,卑职感念她该时救命之恩,是以这多年来,与其人始终暗有往来。
杨忠淡淡笑道,大将军这样重义,本王钦佩不已。独孤信听出杨忠言词间暗暗的讥讽之意,不由脸上微红,甚是尴尬。杨忠只作不见,接着说道,不过本王也有一言相告,大将军是我周室柱国良臣,这样私通敌皇爱妾,多少是有些不甚不妥的,大将军宜好自为之。独孤信苦笑,沉吟良久,说道,王爷教训的是,但卑职与韩氏往来,并不是为了私情。杨忠笑着说道,那是为什么?独孤信面色微变,却默不作声。杨忠轻笑,也不追问,转口说道,赛阳夫人果真说过,突厥之行,只要带着关先生同往,就必定能够化险为夷?独孤信苦笑,犹豫片刻,说道,是。杨忠沉吟了阵,说道,赛阳夫人现在何处?独孤信踌躇良久,呐呐说道,就在营州卑职的将军府上。
杨忠心下一震,急忙问道,她几时来的?跟前可有两个双生侍从?独孤信犹豫了阵,说道,约是上个月初九,确实是有两个双生侍从。杨忠微笑,眼中杀机四起,才待要开口说话,却听得关逢龙煦然笑道,好,左右是无事,在下就陪王爷和大将军走一趟突厥吧。独孤信大喜,杨忠却微微皱眉,关逢龙看在眼里,只是笑,语带双关的说道,王爷不必担心,在下会部署妥当的。第七章 促离弦更转
,心下甚喜,急忙赐令太史令晁崇选定阿史那皇太后北归的吉日,稍后晁崇复道,三天后即是出行吉日。于是皇太后北归即定在三天后的辰时。出行之前,杨忠等人就暂住在宫外的驿馆。在出行的前一天夜间,突然有内臣到驿馆来宣皇太后旨意,着杨忠入宫议事。杨忠有些吃惊,沉吟了阵,笑着问内臣道:“不知道是哪一位皇太后的旨意?”内臣略略踌躇,说道:“乃是当今圣上的生身母后天右李太后。”杨忠微笑,说道:“李太后星夜召见微臣,不知是为何事?”内臣细声说道:“王爷稍后既知,另外皇太后有吩咐,若是大人觉着独自入宫不甚稳妥,可带门人关逢龙先生同往。”杨忠看向关逢龙,露出若有所思笑容,对着他微不可见的点头,关逢龙会意,遂笑着说道:“如此甚好,难得有这样机会一睹皇太后天颜,在下自然不会错过。”
两人遂离开驿馆,跟着内臣进宫,约是用了盏茶功夫,即到皇太后所在的仁粹宫后,内臣让两人在门外候着,自己进去通报,很快就听得内殿的太监尖声说道:“太后有旨,宣上柱国、隋国公杨大人与门人关逢龙觐见。”杨忠听得微笑,沉吟了阵,悄声对关逢龙说道:“关先生,若是本王料的不错,皇太后今次召见,必定与阿史那皇太后北归有关。”关逢龙眼中波光微动,笑着说道:“何以见得?”杨忠微笑,却不再说话。
宝蓝色的天空深邃辽远,四下寂寂无声,屠卢站在隋国公府杨坚所居的斫朴居观星台上,望着满天星斗,怔怔出神。司马靖和杨坚站在不远的拐角处,不声不响的负手守候。司马靖自五岁开始,虽然仍然是住在保阿居内,但身份上则由杨忠安排,成了小公子杨坚的婢女,屠卢和关逢龙对此都有些不悦,但也都隐忍着没说出来。此次杨忠离开王府去洛阳,临行时候仔细交代杨坚,务必要看顾好大夫人屠卢,关逢龙则私下里交给司马靖一只锦囊,嘱咐她挂在腰间,片刻不得离身。
到了戌时左右,杨坚开始有些困顿,悄悄打了个哈欠,低声对司马靖说道:“靖儿,你猜大娘她还要在此间呆多久?”司马靖笑着说道:“我不知,不过你若是困了,不妨先回房休息,我来守着大夫人吧,若是中途遇到异状,我就放鸣镝箭知会你。”杨坚苦笑,说道:“不敢的,爹爹临行时候特别交代,切切要看顾好大娘,不得比她早睡,不得比她晚起。”司马靖笑出来,想了想,说道:“那我找一颗糖果给你吃,提提神看,好么?”杨坚苦笑道:“好。”
司马靖遂伸手自腰间锦囊内掏出一只精致红色小瓷瓶来,拔下瓶塞,倒了一粒嫣红药丸在掌中,递给杨坚,杨坚皱眉说道:“这是什么?”司马靖笑道:“是关先生炼的崇元丸。”杨坚苦笑,低声说道:“不成,那是关先生特意炼来给你续命用的,你拿来给我当糖果吃,着实浪费。”司马靖想了想,就将药丸装进红色瓷瓶放回锦囊,另又掏出一只绿色瓷瓶来,倒出粒绿色药丸,递给杨坚,那药丸约有莲子大小,在司马靖掌中散发淡淡清香,闻来就令人精神一振。杨坚笑着问道:“这又是什么?”司马靖笑道:“大夫人送给我的鹿鸣丸,味道甚好,你吃吃看。”杨坚微笑,沉吟片刻,接过药丸来放入口中,细细品过,笑着说道:“确实如此,给多我两粒”。司马靖遂又倒出两粒,递给杨坚,这才将瓷瓶收起,放回锦囊,杨坚看着她那锦囊,待要开口,但话到嘴边,却又咽下。
如此又熬了半个时辰,杨坚实在困极,苦笑说道:“靖儿,我真是熬不住了,你去劝大娘安置了好么?她是最肯听你说话的了。”司马靖想了想,含笑说道:“好吧,容我试看。”说罢行至屠卢跟前,笑着说道:“大夫人,时候已经不早,不如该安置了吧。”屠卢默不作声,转过头来,望着司马靖,目光中有些微的暖意,笑着说道:“靖儿,我教你观星象可好?”话音刚落,就听得杨坚在不远处叹气,司马靖忍不住抿嘴笑出来,说道:“可是小公子已经十分困顿,改在明晚可好?”屠卢默不作声,沉吟了阵,提声说道:“小公子若是困了,不妨先回房休息。”杨坚心里叫苦,急忙走出来陪笑说道:“没有的,儿子刚刚是有些困顿的,不过现时已经精神百倍的了,大娘不要听靖儿这小婢胡言乱语。”屠卢面色一沉,没来由的勃然大怒,说道:“靖儿她不是小婢!”
杨坚愣在当场,一时之间竟做声不得。屠卢胸口起伏,紧闭双唇,不发一言。司马靖苦笑,沉吟了阵,说道:“大夫人不是要教奴婢观测星象的么?”屠卢怔怔望着司马靖,突然落下泪来,说道:“靖儿,已经跟你说过,不可妄称奴婢。”司马靖默不作声,自腰间掏出丝帕,擦拭屠卢颊上泪珠,笑着说道:“大夫人疼爱我,我是知道的。”屠卢叹了口气,拍了拍司马靖苹果一般的脸颊,似是满腹酸楚,却笑着指向夜空中的一团流云,说道:“你来看,这一团云气,叫做归邪缤纷。”司马靖顺着屠卢指向望去,只见那团云气在太微宫内,若隐若现,忽明忽暗。屠卢接着说道:“大凡有云气非星如云,就称之为归邪,若是云气中间还夹杂些微气,就谓之缤纷。”司马靖点头微笑,注视那团云气良久,稍顷,即指着云气旁边内的一颗星子,说道:“那颗星子可有名目?”屠卢看了一眼,沉吟片刻,轻声叹息,说道:“那颗星子,叫做荧惑星,你看它此时伏在太微宫内,清晰可见,似行非行,堪堪逼近翼轸位的上将星,这正是星象书上所说过的无道骄盈相。”司马靖含笑问道:“什么是无道骄盈相?”屠卢沉吟了阵,慢慢说道:“无道骄盈,必有丧乱。”
司马靖微微皱眉,说道:“可有方法避免?”屠卢说道:“没有,这是天道注定的事,是必定要发生的,不可阻挠。”司马靖想了想,笑着说道:“大夫人可否告知,要发生的会是什么样丧乱?”屠卢微笑,却轻声叹息,说道:“我不知。”沉吟了阵,又补充说道:“即便我知,也是决计不会告诉你的。”司马靖笑出来,说道:“为什么?”屠卢默不作声,突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明媚夏天,靖王也是这样睁着秀丽双眼,问她,为什么?”屠卢想到出神处,不由轻声叹息,转口说道:“我累了,坚儿,你送我回去歇息可好?”杨坚听到这话,顿时精神一震,连忙说道:“好。”
杨忠与关逢龙进到仁粹宫内,只见一名年约四旬上下的宫装妇人,端坐在锦榻上,正是当今圣上宣皇的生母天右李太后,杨忠与关逢龙上前去磕过头,即垂手侍立在旁边,等太后吩咐,但太后只是反复打量关逢龙,眼中波光流闪,却迟迟不肯出声。杨忠冷眼旁观,见着太后眉峰紧锁,双唇紧抿,神情之间迟疑不绝,不由得弯唇微笑,略略沉吟了阵,即单刀直入问道:“太后星夜召见微臣进宫,不知是为何事?”
太后默不作声,又斟酌了阵,才谨慎说道:“哀家听闻隋国公不日将要护送天元皇太后北归,因此想劳烦你趁便拿样东西给哀家。”杨忠笑着说道:“什么东西?”太后略微沉吟,一字字说道:“即是天元皇太后阿史那氏的项上人头。”杨忠眼中波光流动,沉吟了阵,笑着说道:“这件事微臣恕难从命,阿史那皇太后乃是先皇正宫皇后,又是西域突厥国木扞可汗爱女,这样矜贵的人头,微臣可不敢拿。”太后弯唇一笑,淡淡说道:“哀家一早已经猜到,隋国公会这样回复。”杨忠微笑,却不做声。
太后沉吟片刻,看向关逢龙,笑着说道:“你就是关逢龙?”关逢龙含笑点头,说道:“是。”太后笑着说道:“哀家手上有一本奇书,不知道关先生是否听说过。”关逢龙笑着说道:“什么奇书?”太后弯唇微笑,说道:“即是《会稽岳命》。”关逢龙怔了怔,眼波闪动,斟酌了阵,笑着反问道:“太后如何会有这本书的?”太后淡淡说道:“这个你无需理会,你只需答复哀家,这本书你想看是不想看即可。”关逢龙沉吟片刻,笑着说道:“想看又如何,不想看又如何?”太后森然笑道:“你若是想看这本书,就将阿史那氏项上人头拿来给哀家,你若是不想看这本书,哀家也不强求,只是书里记载的秘密,你将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因哀家即刻就要将这奇书销毁。”关逢龙眉峰微蹙。太后看在眼里,心下微喜。
关逢龙沉吟了阵,笑着说道:“看来在下似已别无选择。太后笑道:“关先生果然明智。”关逢龙笑出来,沉吟了阵,试探说道:“太后可否告知在下,这样执意要取天元皇太后的性命,是为什么?”太后沉吟了阵,反问道:“关先生可知道哀家的来历?”关逢龙看了杨忠一眼,笑着说道:“在下不知。”太后默不作声,沉吟良久,叹息道:“哀家原本是西域茹茹国的公主,世宗明皇帝武成年间,先武皇受明皇帝封为鲁国公,巡抚西域,哀家的父亲阿那瑰王对其人甚是赏识,于是将哀家许给他为妻,后来明皇帝龙潜,留下遗诏,要先武皇承继大统,哀家因此与先武皇离开西域,同返洛阳,不久哀家即生下当今圣上宣皇,先武皇遂赐封哀家为天右皇后,哀家心中甚慰,但是保定二年的秋天,西域突厥国的木扞可汗突然遣使送来爱女阿史那公主,与先武皇结亲,先武皇不知何故,对这公主十分喜爱,将她封为正阳宫皇后,一应待遇犹胜过哀家,先武皇龙潜后,圣上又赐封其人为天元皇太后,哀家是他生身母亲,也不过才赐封天右皇太后。”说到此间,太后似是觉着有些失言,倏然住口,关逢龙莞尔。太后眼波流转,略感尴尬,沉吟了阵,又说道:“哀家体谅圣上难处,知道他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突厥国如今种类渐强,圣上须得稍加笼络,以免边境生出兵戈,哀家明白这个中的道理,所以虽然心中万般不快,也还是忍耐下,没有说出来给圣上知道。”
关逢龙听得不置可否,杨忠却忍不住,微微笑出来。太后眼波流动,将两人神情悉数看在眼里,知道两人并不相信她自辨的说辞,不由苦笑,斟酌了阵,说道:“两位心中所想,哀家十分明白,但哀家今次要隋国公戮杀其人,的确不是因为哀家心中忌恨阿史那氏一生位居哀家之上,享尽尊荣的缘故,而是有其他事由在。”关逢龙微微一笑,说道:“不知是什么事由?”太后恨声说道:“阿史那氏乃是哀家灭国的仇人。”
关逢龙笑着说道:“有这样事端?”杨忠笑着对关逢龙说道:“这件事倒是有的,约是在保定初年,突厥木杆可汗出兵大败铁勒,获得铁勒降兵五万有余,实力强盛,以此向宗主国茹茹求亲,未料却遭到茹茹国主阿那瑰王的拒绝,木扞可汗觉颜面有损,大为震怒,不久即出兵茹茹,半年之内,竟将茹茹灭国,其族人也狙杀殆尽。”关逢龙听的默不作声,沉吟片刻,说道:“原来如此。”太后恨声说道:“不错,关先生,木扞可汗诛我茹茹全族,哀家现时不过取他爱女性命,这样报复不为过吧?”
关逢龙笑的不置可否,沉吟片刻笑着说道:“话是不错,但现今宣皇已经下旨,要王爷与独孤将军护送天元皇太后北归侍父,若是此行期间,皇太后无故身死,人头失踪,王爷是必定会被宣皇诛连九族的,在下身为王爷门人,怎好为着一己之私,陷王爷于危难境地?”是以在下虽然十分想获知那奇书的内容,于太后提的条件,还是不敢应的。太后讶然,沉吟了阵,说道:“关先生莫非是怀疑哀家手上这本奇书的真假?”关逢龙微挑眉梢,淡淡笑着说道:“在下不敢。”
太后无言,沉吟不绝,似是甚怒,内殿内一时鸦雀无声,内侍宫女均摒气宁息,颤颤兢兢。杨忠却神色自如,接口笑道:“关先生说的不错,不过这件事情,也未必就没有商量余地。”太后一怔,眼波闪动,迟疑了阵,试探着说道:“隋国公的意思,可否说明白些?”杨忠笑着说道:“微臣的意思,太后要取天元皇太后项上人头,微臣是不敢的,但若是只要其人性命,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微臣就不知道,这样折中是否能合太后心意。”
关逢龙心窍玲珑,略一思索,已经知道杨忠用意,不由得微笑。太后却不明就里,说道:“隋国公这话怎何解?取人头和取性命,有甚区别?”杨忠森然微笑,慢慢说道:“这中间区别甚大,太后要微臣取天元皇太后人头,那是犯上作乱,诛连九族的死罪,微臣决计是不敢的;但若是天元皇太后自然猝死在宫中,却是与微臣无关的。”太后心下大喜,说道:“虽然不能取其人头祭我茹茹族人,能取其性命,令木扞可汗饱尝捶心泣血之痛,哀家心下也是大慰的。”杨忠意味深长的笑,慢慢说道:“便是这样,微臣斗胆,就提个办法出来,供太后斟酌。太后大喜,急忙说道:“什么办法?”
杨忠笑道:“微臣听闻,天元皇太后患有心律不齐之症,据闻这病症是须得平心静气,不可大悲大喜的,否则即会出现昏厥症状,严重甚而会猝死,不知是否是实情?”太后说道:“确实如此。”杨忠笑道:“之前听闻木杆可汗病重,天元皇太后想必是忧心忡忡的,现如今终于可以北归侍父床前,其人心中此时多半又是欣喜若狂的吧,若是因而以至昏厥,意外的猝死在宫中,也就是情理当中的事了。”太后听得甚是失望,苦笑着说道:“行不通的,阿史那氏自幼即知自己内脏有疾,是以这多年来始终动心忍性,不嗔不喜,早已修的八风不动,要想让她欣喜若狂以至昏厥,谈何容易,更何况吉日两天前已经选定,其人现时才觉惊喜,于情理上已经不通,实际上也决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