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家中掌握了造船之术,但说到底,他们也只是商户而已。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人最为低贱,公孙氏想摆脱商贾的身份,又没耐心从个最普通的六七品小官做起,所以当初他们才会选择站队。当今的永宁侯,正是因为大周建国时贡献了自家不少的银子,才从商人一跃成为了公侯之家。
永宁侯的成功,让公孙氏眼热非常。要是文王当初没出事儿,顺利登了位,这会儿,公孙氏不说捞个侯府的名头,起码一个伯府是跑不掉的。可偏偏文王出了事,先帝膝下的几位皇子为了皇位争了个你死我活,最后,那几位最有希望的,全都化成了一捧黄土,好好的皇位落到了今上头上。
这大约就是气运吧。
这份气运眷顾了今上,却没眷顾到一心要占从龙之功的公孙氏。
眼瞧着快到手的爵位一夕之间全然化作了泡影,公孙一族定然不肯轻易善罢甘休。
于氏点着头,眼泪还在往下落,她紧抿着唇,好一会儿,才道,“他那一家子要寻死,我不管,也管不着。可我的悦儿,我的悦儿还那么小,不能跟着他一道去死啊!阿妩,我知道这话说出来会叫你为难,但我还是想求你,若是有法子,就拉悦儿一把吧。”
大不了回娘家来住着,总归要保全一条命。
“我懂,你放心。”孟妩低低叹了口气,“如今这会儿,你也能看出来大周有多不安定。我和欲之是绑定在东宫这条船上了,关外要是真打起来了,我们俩也是没有抽身退步的可能性。这一退,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姜四小姐说的这些若都是真的,那就是帮了太子殿下、也帮了整个大周的忙,您放心,我一定想法子拉她出火坑来。”
于氏握着孟妩的手,点头如捣蒜,不住地说着谢字。
这会儿的于氏,早没了人前大方贤良的模样,她只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母亲而已。
孟妩看着不忍,到底没把话给说死,倘若公孙一族和冯家真是生了反心,这一个抄家灭族的罪是躲不开了,自己倒是能想法子保下姜四小姐的性命,可她的几个孩子,定然是保不住了。这些话在此刻说出来未免有些残忍,孟妩只能轻声安抚了于氏几句,剩下的事儿,等以后再说吧。
于氏在裴府不好多呆,事情交代清楚了以后,孟妩叫人打了热水上来,伺候她重新净面,待一切收拾妥当了,于氏才起身告辞,临走前,孟妩和她说好了明日去姜家拜访,她得见见姜四小姐,听听姜四小姐的话,顺带看看她手上的证据,才好做后续的安排。
关外,阴雨连绵。
这是北羌离大周浅溪郡最近的一处城池,名唤碎玉城。北方关外的秋天一向都是当成冬天来过的,今年的秋天又比寻常更为寒冷些,枯枝落叶交错之下,更显得这城里萧瑟不已。
碎玉城地如其名,城池范围呈规则的圆形,城内布局散落各方,每十来户人家自动聚成一团,从舆图上看,便和碎玉无二。这城池里最值钱的宅院都坐落在中轴线的位置上,寻常的北羌百姓是不敢轻易到这儿去的。
中轴线那一团聚在一处的宅院中,沈欢买下了其中一座小得可怜的院子。
此刻,檐廊底下,姜老正躬身靠在廊柱边上,视线望向园子里站着的沈欢。
他穿了一身白衣,外头罩着件厚重非常的灰鼠裘斗篷,整个人站在绵绵细雨里,两手背在身后,仰着头,一脸淡然的任由雨水打在身上。
“六爷,该吃饭了。”姜老知道劝不动他,也不敢多劝,只是担忧地看了眼雨中身形萎缩的男子。
从和裴晏撕破脸以后,六爷的脾气便越发难以捉摸了。他们出了关后,六爷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他再不敢随意置喙六爷的事。
第678章 沈欢的决断
园子里,沈欢展开双臂上身往后仰了仰,感受到雨水落在脸上的丝丝凉意,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笑意来。
听见姜老的话,他顿了顿,又回过身盯着姜老看了好一会儿,片刻,步子悠闲地慢慢走回檐廊底下。
姜老往后退了两步,招招手,示意仆从把食盒里的东西拿到红木方桌上,自己则亲自把碗筷摆放好,又恭敬地请了沈欢入座。
沈欢扫过桌上的菜色。碗里盛着整只荷叶鸡、一碗桂花酒酿、一碟糟鸭信鹅掌,边上放了一小碗参汤,靠近他手边的位置,放了一只小小的酒杯,里头的液体乌漆嘛黑,又散发着阵阵浓重的药味。
姜老见他不动,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地把那酒杯往沈欢跟前推了推,“六爷,先吃药吧。”
沈欢凝神看着那酒杯里的药,一双眼眸变得越发黑沉,“这是新的药方?”
“是,大夫说,天儿凉了,六爷的身子骨受不得寒,这会儿要加几味药进去,又怕冲突了药性,干脆直接熬了这么一份,每日里饭前喝上一杯就是。”姜老一番话说得极为小心谨慎。
沈欢脸上的笑意散去,眼底情绪翻涌了好一阵,随后把那酒杯拿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姜老心底松了口气,忙不迭拿起一侧的公筷要替沈欢布菜。
“坐下吧。陪我吃个饭。”沈欢拦了他一下,轻声交代道。
姜老不敢不应,接过侍从递来的碗筷,低眉顺眼地坐在了下首处。
沈欢吃了一只糟鹅掌,又叫人拿泥炉过来,说是要温点酒喝,仆从摆弄泥炉的功夫,他又扭头看向姜老道,“王家出事了?”
姜老听沈欢这么直接的问话,悬了一整天的心又往上提了提,几乎要从喉咙口里跳出来,他忙不迭放了筷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有些犹豫地道,“出事应该算不上。文老来信说,还没闹到官府跟前去。”
“欲之那孩子聪明得很,他当然不会闹到官府跟前去。”沈欢轻笑了起来,“这事儿,落在他手上,那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解决了,又不会引起什么骚乱。但要是闹到了官府那里,那就是在给我行方便了。”
姜老低低应了一声是,关于裴欲之的话题,他是一个也不想接。六爷对那个姓裴的太特殊了些,要不是因为那个姓裴的,这会儿,他们也不用躲到关外来。
“都说外甥肖舅,我和欲之,倒真算得上像。”沈欢眯了眯眼睛,“让我猜一猜,我要是他,现在会做什么?他已经觉察到了北地郡有我留下的人手,当初四五那个蠢货办事太差,该搅的水没能搅浑,反倒是把自己的命搭了进去。这会儿,欲之肯定怀疑京城里也有我留下的人了。”
沈欢说的轻快非常,姜老却听得一颗心不住地往下坠着。
四五是他们手上仅剩不多的暗卫之一,当初派她出去,本是为了把老皇帝瘫了的事儿闹出去,也为了把当初文王身死的事儿翻出来摆在众人眼前。
谁想到四五居然那么不争气,连宋祁的夫人都没唬住,白白叫人弄死了,她丢了一条命不说,还暴露了不少东西出去,为这个事儿,六爷当初可没少发脾气。
可这会儿,他说起四五来,却没有半点儿生气的意思,脸上的笑意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和。
姜老看着这样的沈欢,心底莫名涌起一阵惧意,六爷的脾气,倒是越发阴晴不定了。他猜不透六爷到底想做什么,这样无措的感觉很难叫人心安。
“我要是欲之,这会儿,我不会把这些人都揪到明面上来,不管是京城里,还是北地郡这边,都要在暗处下手,别人一一宰了,然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沈欢眯着眼睛,一只手掐了掐,“嗯,这样还不够,我还会留下几个破绽,看能不能引蛇出洞。”
姜老白着脸,身子往后靠了靠,这么冷的天儿,他却觉得身上汗流不止。背上流下的汗水一下打湿了他的衣裳,风一吹,便是一阵透心的凉。
“唉,我能猜得到他的想法,你说,欲之能不能猜到我的想法呢?”沈欢接过仆从递来的酒杯,里头的酒水刚在泥炉上温过,喝一口,整个人都暖了几分。
姜老不知如何作答,这会儿,他一句话也不敢说。
好在沈欢也没指望要谁来答话,他自顾自地喝了两口酒,又笑起来,“他肯定猜不到我要做什么。那孩子,聪明是聪明,可太过良善了。这都是他那个媳妇儿的错,欲之从前可不会这么瞻前顾后,跟那女人在一起久了,他连做事都不如从前爽利了。这样可不好。”
姜老死死咬着牙,看着慢条斯理吃菜喝酒的沈欢。
“成大事者,怎么能良善呢?坐到那个位置上的人,谁的脚底下没有踩过尸骨?头几年,我冷眼看着身边的人都化成了灰,消失得一干二净,那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能心软。
我熬了这么多年,是想替王爷讨个公道,那个位置,合该是王爷的。你们这些人跟在我身边,不能说全无私心,但总归,咱们都是一样的,一样讨厌皇位上那个虚情假意的伪君子。我本以为欲之也和我一样......早知道,我当初便不应该放他娶了孟执书的女儿。儿女情长,最该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