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往礁石这儿来。我试着想点什么事好驱赶我的悲伤,却想到一个讽刺的事实:我和薇米妮的差距,与我和奥利弗的正好相同。七年。差距七年,我想了又想,感觉喉咙里有东西几乎要爆裂。我潜进水里。
晚餐后电话铃响。奥利弗平安抵达。对,在纽约。对,同样的公寓,同样的人,同样的噪音――很不幸,同样的音乐从窗外飘进来,你现在听到了。他把听筒伸出窗外,让我们感受一下纽约西班牙韵律的风味。一百一十四街,他说。要跟朋友去吃一顿迟来的午餐。我的父母双双在客厅分别用不同的电话与他通话。我用的是厨房的电话。这里?嗯,你也知道啊。像平常一样的晚餐宾客。刚走。对,这里也非常、非常热。父亲希望这对生产力有帮助。
“这”指的是?跟我们一起住啊。父亲解释道。我这辈子最棒的事。如果可能,我想套件衬衫,外加一件泳裤和一支牙刷,跳上同一班飞机回去。大家都笑了。我们展开双臂欢迎,亲爱的。笑话一来一往。你知道我们家的传统,母亲解释道,你一定要常常回来,即使只待几天。“即使只待几天”的意思就只是几天――但她是真心的,奥利弗也知道。“那拜拜了,奥利弗,希望很快再见到你。”她说。父亲大致重复了相同的话,然后补上一句:“那么,我让艾里奥跟你聊喽”我听到两支电话分机挂上的咔嚓声,这表示线上没有别人了。父亲多么圆融啊。但跨越似乎是时间的障碍,太过突然地享有独处的自由,令我呆在那里。他旅途还顺利吗?顺利。餐点他讨厌吗?讨厌。他想我吗?我没有问题可问了,而且应该想出比拿更多问题轰炸他更好的方法。“你想呢?”是他含混的答案。他怕不小心有人拿起话筒?薇米妮向你问好。非常沮丧。我明天会出门替她买东西,然后用快递寄给她。只要我活着,就不会忘记罗马。我也是。你喜欢你的房间吗?还算喜欢。窗户面对嘈杂的院子,从来没有一丝阳光,几乎放不了什么东西,以前不知道我有这么多书,现在床太小了。希望我们能在那个房间重新开始,我说。一起在傍晚时探出窗外,摩擦着肩膀,就像我们在罗马时一样――一辈子天天如此,我说。我也是。带着衬衫、牙刷、乐谱,我就能飞过去,所以也别引诱我。我从你房间带走一样东西,他说。是什么?你绝对猜不到。是什么?自己找找看。然后我说了――那并非我想对他说的话,然而沉默重重压迫我们,这是停顿时刻最容易偷渡的东西。至少我说出口了:我不想失去你。我们会通信。我会从邮局打电话给你――那样比较隐秘。我们谈到圣诞节,甚至谈到感恩节。好,圣诞节。在这之前,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之间的距离,原本似乎比不上奇亚拉曾经从他肩上撕起的那块皮那么厚,然而此时他的世界却飘到数光年之外那么远,圣诞节前可能没关系。最后一次,再让我听听你窗外的噪音。我听到劈啪声。让我听听你那时发出的声……一阵模糊、胆怯的声音――因为屋里有别人,他说。我们因此笑了。朋友正在等我一起出门。我希望他没打这通电话来。原本我想再听他唤我的名字。既然我们分隔这么远,我原本想问他和奇亚拉之间究竟怎么了。我也忘了问他把红色泳裤放在哪里。或许他忘记要给我,带走了。
通过电话之后,我先回房间看看他可能带走什么能让他想起我的东西。我看到墙上有一块未发黄的空白。愿上帝祝福他。他拿走一幅1905年前后印制,裱了框的莫奈崖径古董明信片。那是我们早先一位美国夏季住客两年前在巴黎跳蚤市场找到,当做纪念品寄给我的。褪色的明信片原本在1914年寄出――背面有仓促手写的深褐色潦草德文字迹,收件人是英国的医生,旁边有那位美国学生自己用黑色墨水写给我得问候语:有朝一日请想我。那张照片会让奥利弗想起我第一次大胆说出真心话的早上;或我们骑车经过崖径却假装没注意的那天;或我们决定在那里野餐,发誓不碰彼此,以便能更享受当日下午一起躺在床上的那天。我希望他永远把那张明信片放在他眼前,一辈子,放在他的书桌前,床前,每个地方。钉在你去的每个地方。
谜题在当晚的睡梦中解开,一如前例。之前我从来没意会到,然而这件事显然已经存在整整两年。那个送我明信片的人叫梅纳德。某天下午一两点,他必定知道大伙儿都去休息了,他来敲我的窗户,问我有没有黑色墨水,说他的用完了,而他只用黑色墨水,他知道我也是。他走进来,只穿一件泳裤的我走到书桌前,把墨水瓶拿给他。他盯着我看,尴尬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接过瓶子。当天傍晚,他把墨水瓶放在我阳台门口正前方。换做其他人,应该会再度敲门,把瓶子交还给我。当时我十五岁。但我不可能拒绝。我曾经在我们某次谈话中,将山丘上最令我心仪的地方告诉他。
直到奥利弗拿走他送的明信片为止,我从未想起他。
吃过晚餐后一会儿,我看见父亲坐在早餐桌的老位子上。他把椅子向外翻、面海坐着,腿上放着新书的校样。他喝着惯常喝的黄春菊茶,享受夜晚。身旁放了三大根香茅蜡烛。蚊子今晚来势汹汹。我下楼跟他同坐。我们总是在这个时候一起坐坐,但过去这个月我冷落他了。
“告诉我罗马的事吧。”他一看我打算往他身边坐就开口说。这也是他准许自己抽当天最后一根烟的时刻。他有点厌烦似的把手稿丢到一边,表现出一股“现在咱们要进入精彩部分了”的急切感,然后继续摆出准备使坏的姿势,用其中一根香茅蜡烛点烟。
“怎么样?”
没什么好说的。我重复我告诉母亲的话:旅馆‘卡比托’波格泽别墅、圣克雷芒教堂、餐厅。
“吃得好吗?”
我点头。
“喝得好吗?”
再点头。
“做了你祖父也赞同的事吗?”我笑了。不,这次不一样。我告诉他在帕斯基诺像附近发生的事。“好主意,在会说话的雕像前吐!”
“看了电影吗?去听音乐会了吗?”
我汗毛直竖,怕他可能在或许也不自觉的状况下,把话题导向某处。我意识到这一点,是因为在他不断提出一些旁敲侧击的问题、甚至远早于在角落等着我们的东西进入视线范围之前,我就感觉到我不断回避他的问题。我提到罗马的广场总是那么脏污破败。炎热的天气、混乱的交通、修女四处可见、某某教堂关闭。到处都是破瓦残砾。草率的修缮。我还抱怨人,抱怨旅客,抱怨让无数带照相机、戴棒球帽的人群上上下下的小公交。
“去看了我跟你提过的私人内院?”
我们没能去参观他提到的私人内院。
“替我向布鲁诺④的雕像致敬了吗?”他问。
<em>④乔尔丹诺?布鲁诺(Giordano Bruno ,1548-1600):意大利哲学家、天文学家、数学家、神秘主义者。其最引人瞩目的是无限宇宙与多重世界理论,是现代科学的先驱。最后以宣扬异端邪说的罪名被教皇处死。</em>
当然有。那天晚上差点也在那儿吐了。
我们大笑。
短暂的停顿。他又吸了一口烟。
来了。
“你们俩有美好的友谊。”
这比我预期的任何说法都大胆许多。
“对。”我回答,试着让我的“对”悬在空中,仿佛受到暂时窜出头但终究会被制伏的反方预赛优胜者所鼓动似的。我只希望他还没听出我声音里的些微敌意、回避和似乎很疲倦的“对,所以呢?”
但我也希望他能听出我答案里没说出口的“对,所以呢”,抓住这个机会骂我一顿,就像他常常因为我对绝对有理由自认是我的朋友的人,表现出严厉、冷漠或过于挑剔的态度,而训斥我一样。接着他或许还加上一段陈词滥调,说什么友谊多么难得,还有即使经过一段时间证明不好相处的人,多数还是保持善意,而且人人都有优点可以分享。没有人是孤岛,不能自绝于他人之外,人是需要人的,哇啦哇啦。
但我猜错了。
“你太聪明,不可能不了解你们之间所拥有的情谊,是多么稀有、多么特别。”
“奥利弗是奥利弗。”我好像在做结论似地说。
“因为是他,因为是我。(Parce que c' é tait lui,parce que c’é tait moi.)”父亲引用的,是蒙田⑤针对他与博埃蒂⑥之间的友谊所下的断语。
<em>⑤蒙田{Michel Eyquem de Montaigne,1533-1592}: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以其随笔闻名。</em>
<em>⑥博埃蒂(Etienne de Boétie):法国法官、政治哲学家、作家,为蒙田好友。</em>
但我想的却是艾米莉?勃朗特⑦的话:因为“他比我更像我自己”
<em>⑦艾米莉?勃朗特(Emily Hront,1818- 1848):英国小说家、诗人。</em>
“奥利弗或许非常聪明……”我那不老实地提高了的声调,再度昭告我们之间有一个该死的问题无形地悬在那里。现在什么都好,只求父亲别再引我走这条路。
“聪明?他不只是聪明而已。你们俩之间拥有的一切都跟聪明有关,也都无关。他很善良,你们俩都很幸运能找到彼此,因为你也很善良。”
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形容过善良。我因此卸除武装。
“我想他人比我善良,爸爸。
“我想他对你也有同样的评价,这使你们俩相得益彰。”
他往烟灰缸倾身,点了点烟头,伸手碰我的手。
“接下来这段时间很艰难。”他改变声音开始说。他的语气告诉我:我们不必讲出来,不过咱们也别假装听不懂我说什么。
用抽象的方式说,是对他吐实的唯一方式。
“别害怕。事情总会来的。至少我希望如此。而且是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自有它狡诈的办法,找出我们最脆弱的地方。只是要记得:我在这里。现在你可能不想去感受什么。或许你从来不希望去感受什么。或许我也不是你想讲这些事的对象。不过请你要去感受你所感受的。”我看着他。这时候我应该说谎,告诉他,他完全搞错了。我正打算这么做。
他打断我:“听着,你有一段美好的友谊。或许超越友谊。我羡慕你。就我的立场来说,许多父母会希望整件事就此烟消云散,或祈求儿子很快重新站起来。但我不是这样的父母。就你的立场来说,如果有痛苦,就去照料;如果有火焰,也不要掐熄,不要粗暴地对待它。让我们夜不成眠得退缩可能很糟,但眼见别人在我们愿意被遗忘以前先忘了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用不合理的快速度治愈问题,我们从自己身上剥夺了太多东西,以致不到三十岁就已经破产。每次重新开始一段感情,能付出的东西就变得更少。为了不要有感觉而不去感觉,多么浪费啊!”
我张口结舌,很难接受这一切。
“我僭越了?”他问。
我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