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1)

但有人扶着我的头,多么令人安慰。在别人吐的时候扶着他的头,这是多么无私的勇气。我能够为他做同样的事吗?

“我想我吐完了。”我说。

“我没看还有没有。”

果然,又吐了一次,吐出更多今晚的食物和饮料。

“你豌豆都不嚼的吗?”他笑着问我。

我多么喜欢他这样取笑我啊

“只希望我没弄脏你的鞋。”我说。

“这不是鞋,是凉鞋。”

我们俩几乎爆笑出来。

我看看四周,发现我吐的地方紧邻帕斯基诺像?。在罗马最受尊敬的讽刺家正前方吐,多像我的作风。

<em>?</em><em>帕斯基诺像(Pasquino):</em><em>岁马一出土古塑像,目前安置在拿佛纳广场(Piazza Navona)</em><em>区。塑像上常贴有讽刺诗文,是罗马第一尊“会说话的塑像(talking statue)</em><em>”,因为人民通过它表达不满,揭露不公不义,故有此名。</em>

“我发誓,里面有连咬都没咬过,原本可以拿去给印度小孩吃的豌豆喔。”

更多笑声。我洗洗脸,然后用在回程途中看到的泉水漱口。

我又看见扮演但丁的街头艺人再度出现在我们正前方。他脱了帽子,黑色的长发散开来。穿那身服装,他肯定流了五磅的汗吧。这时他正和扮演娜芙蒂蒂皇后?的人吵架,娜芙蒂蒂也摘下面具,头发因为汗水纠结在一起。“今晚我会去拿我的东西,晚安,离开你真是可喜可贺。”“彼此彼此,我操!”“操你自己吧。”娜芙蒂蒂边说边朝但丁丢了一把硬币,他躲开,不过还是有一枚打中他的脸。“唉咿唷!”他尖声叫道。我一度以为他们会打起来。

<em>?</em><em>娜芙蒂蒂皇后(Queen Nefertiti,1379-1330 B.C.):</em><em>古埃及第十八王朝阿肯那顿(Akhenaton,?-1336/1334 B.C.)</em><em>的王妃。</em>

我们沿着另一条同样黑暗、荒凉、闪亮的小巷回去,接着走到灵魂圣母教堂。上方,微晕的方形街灯嵌在角落老旧小屋的墙上。从前,同一个地方装的可能是煤气灯。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

“在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我竟然吐了。”他没听。他把我压到墙上,吻我,臀部顶着我,双手几乎把我抬离地面。我闭着眼睛,但我知道他曾经为了察看四周有没有人经过而停下。我不想看。让他去担心吧。接着我们再度接吻。然后,虽然我闭着眼睛,但我确实听到两个声音,是老人家的声音,他们愤恨不平地抱怨着,说要仔细看看这两个家伙,质疑从前哪会看到这副光景。但我不理会他们。我不担心。如果他不担心,我也不担心。就让我这样过下半辈子;跟他,在夜里,在罗马,紧闭双眼,一腿缠绕着他。我考虑几星期或几个月后再度回到这里――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地方。

我们回到酒吧,却发现大家都离开了。当时应该已是凌晨三点,或甚至更晚。除了几辆车之外,市区一片死寂。后来我们不小心走到万神殿附近、一向人潮拥挤的圆形建筑广场(Piazza Rotonda ),那里也是不寻常地空洞洞,只有几名拖着巨大背包的旅人、为数不多的醉汉和平常就有的毒贩。奥利弗拦下街头小贩,替我买了一杯柠檬苏打。苦苦的柠檬味很清爽,让我觉得比较舒服。他还买了一杯苦橙汁、一片西瓜。他要分我吃一口,可是我没接受。多美妙啊,在这样湿热的夜晚,拿着柠檬苏打,有人搂着我,半醉地走在罗马闪闪发亮的鹅卵石路上。我们向左转,往菲波广场走,听到一阵吉他声。我们走近,发觉那人唱的不是摇滚乐,而是很老很老的那不勒斯歌谣《窗口照进来的光》。我花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接着我想起来了。

多年前,我还是个小男孩时,玛法尔达教过我这首歌。这是她的摇篮曲。我对那不勒斯几乎一无所知,除了玛法尔达夫妇说过的事,以及随父母去过几次之外,我从来没接触过那不勒斯人。但这首悲歌的乐音,激起对逝去的爱、对人生过程中丧失的事物以及对许多生命(譬如远比我早出生的祖父)强烈的怀旧之情,这情感让我回忆起像玛法尔达的祖先那样单纯的老百姓,他们贫穷、沮丧的世界,在老那不勒斯的小巷弄(vicoli)里苦恼匆忙地生活。此刻我想一字一句与奥利弗分享他们的记忆,仿佛他也像玛法尔达、曼弗雷迪、安喀斯和我一样,都是我在异乡港市会遇见的南方老乡,能够立刻了解何以这首老歌的声音如同以最枯萎的语言为死者做的古老祷词让那些一个音节也听不懂的人热泪盈眶。

这首歌让他想起以色列国歌,他说。或许是受《伏尔塔瓦河》?启发?想了想,也可能出自贝里尼?歌剧《梦游女》(La Sannambula )中的一首咏叹调。温暖,但还是不对,我说,虽然这首歌常被归为贝里尼的作品。我们正在克雷芒化,他说。

<em>?</em><em>《伏尔塔瓦河》(Moldau):</em><em>斯美塔纳所作交响诗《我的祖国》(M</em><em>&aacute; Vlast)</em><em>中最有名的一段。</em>

<em>?</em><em>贝里尼(Vincenzo Bellini,1801-1835):</em><em>意大利歌剧作曲家。</em>

我把歌词从那不勒斯语译成意大利文,再译成英文。这首歌叙述一个年轻人经过爱人窗前,却听到她的姐妹说爱人娜娜已经死了。花朵曾经盛开的嘴里,只有虫儿探出头来。再会,窗户,因为我的娜娜再也无法往外看了。

当晚某个似乎落单且醉意颇浓的德国游客听到我把歌翻译成英文,便往我们这边走来,用结结巴巴的英语问我,能不能好心把歌词也译成德文。回旅馆的路上,我教奥利弗和德国人怎么唱副歌,我们三个一次又一次重复,我们的声音在狭窄潮湿的罗马巷弄里回响,各自胡乱唱着属于自己的那不勒斯语。最后,我们在拿佛纳广场向德国人道别。往旅馆的路上,奥利弗和我又开始轻声唱起副歌。

Chiagneva semp ca durmeva sola,

她总因一人独眠而泣,

mo dorme co’li muorte accompagnata,

然此刻她与亡者同寝。

经过了这么许多年,如今我仍然觉得我听到两个年轻人在即将破晓的时候,用那不勒斯语唱这些字句的声音。他们在古罗马的暗巷里相拥,一次一次吻着彼此,不知道那是他们能够做爱的最后一夜。

“明天我们去圣克雷芒吧。”我说。

第四部 流连忘返处

安喀斯在车站等我,我一眼就认出他来。火车顺着长长的海湾转弯,放慢速度,几乎擦过高大的柏树。我好爱这些柏树,我总是透过它们预见午后三四点永远令人愉快的耀眼海洋。我拉下窗户,让风拍打我的脸,瞥见我们家笨重的汽车就在远远的前方。抵达B城总是令我开心。让我想起每个学年结束、在六月初抵达这里的心情。那风、那热气、那闪亮的灰色月台配上自一战以来就关闭的古旧站长临时宿舍、那死寂,这一切在一天中这段荒凉珍爱的时间里,共同拼凑出我最喜欢的季节。夏天正要开始,仿佛事情还没发生,考前最后一分钟死记的东西仍然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这是我今年第一次看见这片海。你说的奥利弗,是谁?

火车停了几秒,让五名乘客下车。而后隆隆作响,接着响起液压引擎巨大的嘎嘎声。然后,就像停车一样简单,列车又吱吱嘎嘎驶离车站,一节接一节滑行离开。鸦雀无声。

我在干燥的木制悬臂梁下站了一会儿。这整个地方,包括木板屋,散发一股强烈的气味,混杂着汽油、柏油、剥落油漆,和一股尿骚味。

还有永远不变的乌鸦、松树、蝉。

夏天。

我很少想到即将到来的学年。但此时我感谢炎热的天气带来强烈的夏日气息,让我觉得下学年仿佛仍然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

在我抵达几分钟后,往罗马的快车滑入对向的轨道――那班火车一向准时。三天前,我们搭的正是这同一班车。我想起当时我边向窗外看边想:再过几天你就会回来,你将是一个人,你会恨透了那感觉,所以千万别让任何东西乘虚而入。要警醒。我预演失去他的处境,不只是为了事前一点一点接受,好抵挡痛苦,也像迷信的人,想看看如果我愿意接受最糟的状况,命运会不会减轻打击的力道。我像为打夜战而受训的士兵,生活在黑暗中,以免黑暗骤降,不能视物。预演痛苦来抑制痛苦。依顺势疗法的道理。

那么,再来一次。海湾的景观:确认。

松树的气味:确认。

站长的临时宿舍:确认。

远方山丘勾起记忆的风景,让人想起骑车回B城,加速下山坡,几乎撞上吉普卜女孩那个早上的风景:确认。

尿骚味、汽油、柏油、亮光漆的气味:确认、确认、确认、确认再确认。

安喀斯一把抓住我的背包,说要帮我拿,我请他别这么做;背包的设计,就是专门给包的主人背的。他还搞不清所以然就把背包交还给我。

他问我“奥立法”先生是否离开了。

是的,今天早上。

“真令人难过啊。”他评论道。

“是啊,有一点。”

“我也感到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