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上,我非常开心。但我一直在想:圣克雷芒教堂与我们度过的这个夜晚多么相似。事事相连,一件接着一件,发展出意想不到的情况;正当你以为循环已经结束,新的状况又突然出现,之后同样还有别的事情,直到你明白你能够轻易回到起点,置身古罗马中心。一天前,我们在月光下游泳,此刻我们却在这里。再过几天他就不在了。如果他一年后能回来多好。我悄悄伸出一只手臂搂着奥利弗,一边靠着艾达,睡着了。
一票人到达圣埃乌斯塔乔咖啡馆时,早就过了一点钟。每个人都点了咖啡。我以为我了解人人在圣埃乌斯塔乔咖啡馆旁发誓的原因,或我希望自己了解,但我不确定。我甚至不确定我喜不喜欢。或许没有其他人喜欢,却觉得有义务从众,宣称没有这家咖啡馆他们也活不下去。大批喝咖啡的人围着著名的罗马咖啡馆或坐或站。我爱看这么多穿着轻便的人站得离我这么近,他们都有基本的共同点:爱夜晚,爱这个城市,爱这里的人,而且热烈渴望成双成对――和任何一个人。只要能避免解散一同来到这儿的小团体,什么都爱。喝过咖啡之后,就在这群人考虑解散时,有人说:“不行,我们还不能说再见。”有人提议到附近的一家酒吧,那儿有罗马最棒的啤酒。有何不可?所以我们朝一条通往花田广场的狭窄小长巷走去。露西雅走在我和诗人中间。跟两姐妹聊天的奥利弗尾随我们后面。法斯塔夫跟超了不起女人交上了朋友,随意聊着圣克雷芒。“多么棒的人生隐喻啊!”超了不起女子说。“拜托,没必要做得太过火,把这个也克雷芒化,把那个也克雷芒化。那只是言语的象征,你也知道。”法斯塔夫说,他或许受够了他的教子今晚出尽风头。我注意到艾达一个人走,便往回走,去牵她的手。她一身白衣,晒黑的皮肤有一种光泽,让我想碰触她身上每一寸肌肤。我们没说话。我听见她的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黑暗中,她看起来像幽灵。
我希望这段路没有尽头。这条安静荒凉的巷子很黑,巷子里斑斑点点的古老鹅卵石在潮湿的空气里闪闪发亮,仿佛古代搬运工消失在古城的地底之前,将他双耳细颈壶里黏稠的东西溢洒出来。大家都离开罗马了。这座看过太多也看尽一切的空城,现在只属于我们,属于(即使只有一夜)以他自己的意象塑造罗马的诗人。今晚的闷热不会消散。我们原本可以兜圈子走,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介意。
我们漫步在灯火稀疏、恍若无人迷宫的街道上,我好奇这所有关于圣克雷芒的谈话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如何穿越时间,时间如何穿越我们;我们如何改变,不断改变,然后回到相同的状态。一个人逐渐老去却可能只学会了这一点。那是诗人的教训,我猜。距离现在一个月左右,当我再度造访罗马,今夜与奥利弗在这里的事将显得毫不真实,仿佛发生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我身上。三年前,因为跑腿男孩提议带我去一家廉价电影院(那家戏院以里面所干的勾当出名)而萌发的希望,在三个月后,也变得如同三年前一样,未曾实现。他到来。他离去。其他什么都没改变。我没改变。世界没改变。但一切都将不同。剩下的只有梦和奇怪的回忆。
我们抵达时,酒吧就要打烊。“我们两点打烊。”“嗯,我们还有时间喝几杯。”奥利弗想要一杯马丁尼,美国的马丁尼。多美好的主意,诗人说。“我也要。”另一个人插话道。大型点唱机正在播我们听了整个七月的同一首夏季畅销曲。一听到“马丁尼”三个字,法斯塔夫和出版商也点了。“嘿,掌柜的!”法斯塔夫大喊。侍者说我们只能点葡萄酒或啤酒,因为酒保提早走了,去医院探视病重的母亲。侍者语焉不详,大家都忍住笑。奥利弗问他马丁尼的价钱。侍者朝收银小姐大声问,收银小姐才告诉他。“我们知道怎么调自己想要的酒。由我调酒,你们照定价收费,如何?”
侍者和收银小姐有些迟疑。老板早就离开了。收银小姐说:
“有何不可。如果你知道怎么调的话,请便。”
一阵掌声为奥利弗响起,他从容走到吧台后,只消几秒,在琴酒和少许苦艾酒里加冰块之后,用力摇晃调酒瓶。吧台旁的小冰箱没有橄榄。收银小姐走过来看看,拿出一碗。“嗒!”她直视奥利弗的脸说,意思好像是:就在你眼前啊――你找过吗?还要什么?
“让我们请你喝一杯马丁尼。好疯狂的一夜。多喝一杯也不可能更疯狂了。调一杯小的吧。”
“要我教你吗?”
接着他开始解释不加冰块的干马丁尼的复杂细微之处。他不介意在吧台的协助之下担任酒保。
“你在哪里学的?”我问。
“鸡尾酒入门。多亏哈佛。大学期间,每个周末我当酒保赚钱。接着我成为大厨,然后开始承接宴席业务。只有扑克牌是摆脱不了的习惯。”
他每次提到他的大学时代,就会成为众所瞩目的焦点,散发闪亮的魔力,仿佛那些都属于另一段人生,一段已经成为过去、我因而无缘参与的人生。其曾经存在的证明慢慢滴流,像现在这样,呈现在他调酒的能力,或分辨鲜为人知的格拉巴酒,或对所有的女人说话,或从世界各自寄到我家来署名给他的信封中。
我从未嫉妒他拥有过去,也未因此感受到威胁。他人生的这些面向,和远在我出生之前、发生在我父亲生命中但至今仍回响不已的种种事件,同样具有神秘的特质。我不嫉妒在我之前的生命,也不渴望回到他与我同龄时的过去。
我们至少有十五个人,大伙儿占据其中一张乡村风格的大粗木桌。侍者第二次通知打烊。十分钟不到,其他客人就都离开了。侍者把金属门往下拉,因为已经到了打烊时间。点唱机插头立刻被拔掉。如果大家继续聊天,我们可能会在这里待到天亮。
“我吓着你了吗?”诗人问。
“我?”我问,不确定为什么这么多人围在桌边,却偏偏挑我说。
露西雅盯着我们看。“阿佛列多,恐怕他比你更了解堕落的年轻人,而且是完全放荡的那一种。”她摸着我的脸颊(至此已是她惯有的动作),慢条斯理地说。
“这首诗是关于一件事,而且只关于一件事。”超了不起女人说。
“《圣克雷芒》其实谈到四件事――至少至少!”诗人回嘴道。
第三次通知打烊。
书店老板制止侍者:“听我说……何不让我们继续留在这里?结束后我们会送这位小姐去坐出租车。而且我们会付钱。再让我们喝一轮马丁尼?”
“随你们高兴。”侍者脱下围裙。他对我们绝望了。“我要回家了。”
奥利弗走向我,要我弹几首曲子。
“你想听什么?”我问。
“什么都好。”
这将是我对我此生最美好的一夜表达感谢的方式。我啜了一口第二杯马丁尼,感觉像每部电影最后都有的爵士钢琴师一样堕落,磕药、酗酒、最后落得死在贫民窟。我本来想弹勃拉姆斯,但直觉该弹点安静而沉思的曲子。所以我弹了一段能让我安静、沉思的哥德堡变奏曲?。人群中传出一声叹息,我感到欣慰,因为我只能用这种方式回报这神奇的一夜。
<em>?</em><em>哥德堡变奏曲</em><em>(Goldberg Viariations)</em><em>为巴赫的作品。</em>
有人要我弹点别的,我提议弹布拉姆斯的随想曲。他们都同意这是个好点子,直到我着了魔,弹了起始的几个小节之后,突然弹起意大利小歌谣?。其中的对比让他们很惊讶,大家唱了起来,尽管声音并不和谐,因为每个人唱的是他们各自所知道的意大利小歌谣。来到副歌,我们约好一起唱同样的歌词,那是傍晚时我和奥利弗听那个但丁街头艺人朗诵过的。人人浑然忘我,有人要我弹另一首,然后又是另一首。罗马的意大利小歌谣通常是淫秽、轻快的歌谣,而不是那不勒斯那种悲伤锥心的曲调。弹完第三首之后,我看了看奥利弗,说我想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em>?</em><em>意大利小歌谣(stornello):</em><em>结构简单,流行于市井的意大利民歌。</em>
“怎么了?他不舒服吗?”诗人问奥利弗。
“没有,只是需要透透气。请不要动。”
收银小姐弯下腰来,单手抬起卷动式百叶窗。我从收拢一半的百叶窗下钻出去,感觉无人小巷吹来一阵清新的风。“我们走走好吗?”我问奥利弗。
我们顺着暗巷散步,和但丁诗里一年轻、一年长的亡灵一模一样。天气依旧炎热,我看见街灯的光芒照在奥利弗额头上。我们往鸦雀无声的小巷深处走,然后穿越另一条,仿佛受到牵引,通过这些不真实而私腻的妖精巷弄,通往一个在麻木与惊叹状态下才能进入的地狱界。我只听见小巷里的猫叫、附近流水飞溅的声音。可能是大理石喷泉,或罗马多到数不清、四处可见的市设饮水泉。
“水……”我喘着气说。“马丁尼不适合我,我醉得很厉害。”
“你根本不该喝。你喝了威士忌,接着是葡萄酒、格拉巴酒,现在又喝琴酒。”
“今晚‘性’致培养够了。”
他窃笑说:“你看起来很苍白。”
“我好像快吐了。”
“最好的解药就是吐出来。”
“怎么做?”
“弯腰,然后把手指往嘴里伸到底。”
我摇摇头。绝对不干。
我们在人行道上找到一个垃圾箱。“吐在里面。”
我通常抗拒呕吐这件事。现在却是因为太过羞耻,做不出这么幼稚的举动。在他面前吐也令我不自在。我甚至不确定阿曼达有没有跟来。
“来,弯腰,我会扶住你的头。”
我抗拒。“会过去的。我确定会。”
“张开你的嘴。”
我张开嘴。他一碰到我的小舌,我还搞不清状况就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