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脖子上的金项链和带有金门柱圣卷⑥的大卫之星⑦,告诉我存在着比我对他的任何渴望还要吸引人的东西,因为这条项链将我们联结在一起,提醒着我就算其他的一切都在合力证明我们俩是最不相似的两种存在,但至少,至少这一点超越了一切差异。几乎是他来到的第一天,我就看见了他脖子上那个大卫之星。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什么令我迷惑不解、令我渴求他的友谊,甚至从来不希望找到他惹人讨厌的毛病;这个“什么”比我们渴望从彼此身上得到的任何东西还要广大、深远而重要,所以也远凌驾于他的灵魂、我的身体或尘世本身之上。凝视他戴着星形项链及泄露秘密的护身符的脖颈。就像凝视我的、他的以及我们体内共同的承继先祖、永恒不朽,祈求着从千年沉睡中被重燃、被召回的部分。
<em>⑥门柱圣卷(mezuzah):犹太人将刻有《圣经?申命记》(Deuteronomy) 6 ;4-9与11;13-21经文的小块羊皮纸卷起来放入容器,常挂在门框等处,以宣示自己的信仰。</em>
<em>⑦大卫之星(Spar ofDavid ):犹太教的象征,由两个等边三角形交错叠合组成的六角星形。</em>
令我不解的是,他似乎丝毫不在乎或者根本没发觉我也戴了一个大卫之星。就像他或许不在乎或者从没注意到我的眼神总是在他的泳衣上游移,想要弄明白究竟是什么使我们成为荒漠里的兄弟。
除了我的家人之外,涉足B城的犹太人或许只有他一个了。但他与我们不同,他从一开始就亮给人看。我的家人从不高调彰显犹太人身份,而是像其他分散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一样,放在衬衫里,不加隐藏却保持低调――借用我母亲的话来说,我们是“谨慎的犹太人”。看见奥利弗敞着衬衫领口宣告项链所代表的犹太信仰,直接骑上家里的脚踏车进城,令我们震惊,同时也让我们知道我们也可以这样,完全不会遇上什么麻烦。我几次试着学他那样出门,可是我太放不开,像个想要大大方方光着身子在更衣室走动的人,到头来却被自己的裸体勾起了性欲。更多是出于压抑的羞耻感而非自大的心态,我试着在城里以一种静默的虚张声势来昭示我的犹太信仰;而他则不然,尽管他并非从未考虑过在这个天主教国度里身为犹太人意味着什么,或犹太人的生活是怎样的。偶尔在漫长的午后,趁着一家老小和客人全都懒洋洋地晃进空余卧房里小憩个把钟头的时候,我俩会抛开工作,愉快地聊天,而我们讨论的正是这个话题。他曾在美国新英格兰的几个小镇住过相当长一段时间,很清楚犹太人只身在异乡的局外人感受,但犹太信仰带给我的困扰从未发生在他身上,也从来不是他自处或面对世界时,那个会引发永恒不变的、深奥难解的苦恼不安的主题。犹太信仰甚至并不包含那种玄秘的、未以言明的关于相互救赎的兄弟关系的美好预言。或许正是出于这个理由,犹太人身份对他丝毫不是困扰,他也不需要时不时就此烦恼一下,不像小孩子经常去抠伤疤,盼望着疤痕早些消失。身为犹太人对他而言不是问题。他很能接受自己,就像他接受自己的身体,接受自己的相貌,接受自己古怪的反手拍动作,接受自己选择读的书、听的音乐、看的电影和交的朋友。他弄丢了获奖得来的万宝龙钢笔也不介意。“我可以自己买支一模一样的。”他也不介意批评。他拿了几页引以为傲的文章给我父亲看。父亲告诉他,他对赫拉克利特的见解很精彩,但论点还需加强,他必须接受哲学家思想中的悖论本质,而不是一味找理由开脱。于是他接受立论必须加强的意见,也接受悖论,重起炉灶――他不介意从头开始修改文章。他邀请我的小阿姨半夜单独(开我们的汽艇)去gita,也就是兜风。小阿姨拒绝了。没关系。几天后他又试一次,再度遭拒,同样不以为意。小阿姨也无所谓,若是再多住一周,她或许就会答应半夜出海去兜风,甚至玩到天亮。
在他初来的那几天,只有一次,我感觉到这个固执却乐与人方便,悠然自得、满不在乎、沉着冷静、泰然自若,并且对生活中这么多事都毫不介怀的二十四岁青年,实际上对他人性格和事态形势有着十足敏锐、冷静精明的判断。他的言行无一不经过算计。他看透每一个人,但他之所以能够看透,正是因为他第一眼去寻找的就是他在自己身上见到而不愿意被别人窥见的部分。好比我母亲有一天震惊地发现他原来是扑克高手,每周约有两晚溜进城去“玩几手”。完全出乎我们的意料,原来这就是他抵达当天就坚持要在银行开户的原因。我们的住客多半身无分文,从来没人拥有本地银行的户头。
某天午餐时,父亲邀请一名年少时对哲学颇有涉猎的记者,记者想证明虽然他从没写过关于赫拉克利特的文章,还是能就世界上的任何事与人辩论。这记者与奥利弗完全合不来。事后,父亲说那记者“很机智,也很聪明”,奥利弗却打断问道:“您真的这么想吗,教授⑧?”奥利弗不了解我父亲虽然性格随和,却未必喜欢别人反驳他的意见,更讨厌别人称他“教授”,即使他表面上对这两件事往往不动声色。“是,我是这么想。”父亲对自己的见解颇为坚持,奥利弗却模仿那记者正经严肃的样子说道:“我恐怕难以苟同。我认为他傲慢自大、沉闷无趣、迟钝笨拙,又粗俗不堪。他看似幽默,利用很多声音和夸张的动作来说服听众,因为他根本说不出一套道理。声音这一点实在太过火了,教授。大家被他的幽默逗笑,不是因为他有趣,而是因为他无意间流露出他渴望别人觉得他有趣。他的幽默只不过是用来拉拢自己无法说服的对象的手段而已。你说话的时候看着他,他却总是撇开目光,没专心聆听,他只想趁忘记以前,赶紧说出你发言时他在心里演练过的话。”
<em>⑧Pro:教授的简称。</em>
若非他自己熟悉同样的思考模式,怎能凭直觉洞悉别人的想法?若非早已亲身实践,他如何能察觉他人内心这许多曲折?
令我惊讶的不仅是他这么有识人的天分,能够轻易探察别人的内心,挖出其人格的精准轮廓;还有,他对事物的直觉与我对事物的直觉如出一辙――到头来,这正是超越了欲望、友谊、共同信仰等等因素,令我不可自拔地被他吸引的原因。“去赶一场电影如何?”有一晚我们大家都坐在一起时他脱口而出,仿佛忽然想到一个好点子来排解夜晚枯坐在家的无聊。那时我们刚吃完晚饭,而用餐时父亲才刚刚长篇大论地劝说我多出去找朋友玩,尤其是晚上――这好像成了他这阵子的习惯。奥利弗才来没多久,在城里也没熟人,我似乎是观影同伴的最佳人选。但是奥利弗这随口一问显得太轻松无意,仿佛想让我和客厅里的人觉得他并不那么热衷于看电影,而且大可在家里润色论文草稿也一样。他提议时那种随兴的语调也是向父亲示意:他假装想到了看电影的主意,但事实上他想在不让我起疑的情况下,采纳父亲晚餐时的建议,而且是为了我好才提议要去。
我笑了,不为他的提议,而是因为他两方讨好的策略。他立刻看到我的笑脸。既然看到了,也近乎自嘲般回以一笑,他意识到如果流露出任何猜到我已看穿他的迹象,他就得认罪;既然我表明早已看穿他的意图,他还拒绝爽快承认,更是罪加一等。所以他微笑承认自己被识破,但也想以此表明自己够上道、肯承认,而且仍然乐意一起去看电影。这整件事令我兴奋不已。
或者他的微笑可能是他以自己的方式以牙还牙地反制我的解读,心照不宣地暗示:如同我识破他企图若无其事提出邀约的表象,他也发现我因为明白彼此有这么多难以察觉的相似点而获得那种精明、狡猾、罪恶的乐趣这点,觉得实在令人莞尔。这一切或许都不是真的,只是我无中生有的想象,但我们俩都知道对方看到了什么。当晚,我们骑车去戏院时,我开心得像是飞翔在云端,而且一点儿也无意隐藏这样的心情。
既然他那么善于察言观色,又怎么可能没注意我为何唐突地躲开他双手的抚触?怎么可能没注意到我已投身在他的掌握中?怎么可能不明白我不希望他放开我?怎么可能没察觉他替我按摩时,我僵硬的身体是最后的避难所、我最后的反抗、我最后的伪装,而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抗拒,我只是假装在抵抗,事实上我已经无力抗拒也不想抗拒,无论他做什么、或要我做什么?那个周日下午,除了我们俩之外没人在家,当我坐在床上,看着他走进我房间,问我怎么没跟其他人去海边而我没有回答,只是在他的凝视下耸了耸肩――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只不过是为了隐藏我已经无法鼓足气力说话的事实,只要我发出一点声音,恐怕就会不顾一切向他告白,或者禁不住啜泣不止?从小到大,从来没人让我陷入这样的困境。我拿过敏当借口。他说他也是,我们或许有同样的毛病。我又耸了耸肩。他一手抓起我的泰迪熊,把熊的脸转向自己,在布偶耳边低语几句,接着把泰迪熊的脸转向我,变了声音问道:“怎么回事?你心情不好?”他一定注意到我只穿着泳裤――我的裤腰是否太低了?“想去游泳吗?”他问。“回头再说,或许吧。”我模仿他的措辞,也想在他发现我呼吸困难之前尽量少说话。“我们现在去吧。”他伸手要扶我站起来。我抓住他的手起身,却转身面对墙,避开他的视线。“非去不可吗?”这已经最接近我想说的。别去。留在这里陪我。任你的手随意抚触你想碰的地方;脱掉我的泳裤,占有我。我不会发出一丝声音,不会告诉任何人……
他什么也没察觉吗?
“我在楼下等你。”他说他要去换衣服,然后走出了我房间。我看着裤裆,这才惊慌地发觉有印湿的痕迹。他看到了?他当然看到了。所以他才要我们一起去海边。所以他才走出我房间。我握起拳头敲自己的头。我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么没脑子,这么蠢不可及?他当然看到了。
我应该学学他可能有的反应:耸耸肩,不在乎看见我湿了。但我不是这种人。我永远不可能觉得“就算他看见又怎样”。这下他知道了。
我从未想过,就在我身边,竟然有这么一个人,住在我们家,陪我母亲打牌,和我们共进早餐、晚餐,纯粹为了好玩而在周五背诵希伯来祷词,睡我们的床,用我们的毛巾,结识我们的朋友,雨天和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裹着同一条毛毯看电视――天气冷了,我们觉得大伙儿聚在一起听外面雨打窗权,感觉温暖又舒服――仿佛是另一个我一般,喜欢我喜欢的,想要我想要的。我从未起过这样的念头,因为除了在书上读到的、从谣言里猜测的和无意中听闻的淫言秽语外,我仍然活在这样的错觉里:我这个年纪的人没有谁想要同时扮演男人和女人的角色,或是同时想跟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我也曾经对同龄的男孩怀有欲望,也跟女孩子在一起过。但之前似乎连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都没有――像他这般完全接受自我的人,竟然想要和我分享他的身体,而我也同样渴望奉献出我的――直到他走下出租车、来到我家中。
然而,在他抵达大约两周后,每到夜晚,我满脑子只希望他走出房间。不是从前门,而是经过我们共用阳台的落地窗。我想听他落地窗打开的声音,听他布面平底凉鞋踏上阳台的声音,然后是我这边从不上锁的落地窗被推开的声音。众人入眠的夜里,他走进我的房间,钻进我的被窝,不由分说褪下我的衣物,当我渴望他超乎我对任何一个人的渴望时,轻轻地、温柔地,以一个犹太人对另一个犹太人的友爱,向我靠近;在他听到我那句已在舌尖练习了无数遍的“请不要伤害我”――真正的意思其实是:“随意对我做你想要的”之后,轻轻地,温柔地……
白天我不常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过去几年夏天的白天,我习惯占用后花园泳池畔一张撑有阳伞的圆桌。之前那位夏天住客帕维尔喜欢在房里工作,偶尔才走到阳台上看看海或抽根烟;在他之前的梅纳德也爱待在自己房间工作。奥利弗喜欢有个伴,起初他和我共用桌子,最后却渐渐喜欢在草地上铺一条大床单躺在上面,两边放着他零散的手稿,还有他喜欢称为“东西”的用品:柠檬茶、防晒霜、书、布面平底凉鞋、太阳镜、彩色笔和音乐;他戴着耳机听音乐,所以除非他先开口,否则听不到别人跟他说话。有时候,当我早上带着乐谱或其他书到楼下,他已经穿着红色或黄色的泳裤,汗涔涔地在太阳下躺成大字形。我们慢跑或游泳回来后,早餐已经在等着我们了。后来他习惯把“东西”留在草地上,人躺在铺了瓷砖的游泳池畔。他称游泳池畔为“天堂”――“这儿是天堂”的简称,因为午餐后他常说“现在我要去天堂”,然后补上一句“去晒太阳了”,当做拉丁学者的圈内笑话⑨。每次他躺在游泳池畔同一个地方,我们便取笑他花上大半天泡在防晒乳液里。“你今天早上‘在天堂’待了多久?”母亲问道。“整整两个钟头。不过下午我打算早点回去,晒久一点。”去天堂的门阶也就是指躺在游泳池畔,一只脚垂在水里,戴上耳机,脸上覆着草帽。
<em>⑨这里的“晒太阳”用了apricate这个有希腊词源的罕用字。</em>
这是一个没有缺憾感的人。我无法了解这种感觉。我羡慕他。
“奥利弗,你睡着了吗?”当游泳池畔的空气变得愈发安静逼人的时候,我会问他。
沉默。
接着传来他的回答,几乎像一声叹息,好似浑身没有一块肌肉运动。“是啊。”
“抱歉。”
他那泡在水里的脚――我原本能亲吻每一根脚趾头,吻他的脚踩和膝盖。他拿帽子遮住脸时,我盯着他泳裤看的频率有多高?他不可能知道我在看什么。
或者,我问:“奥利弗,你睡着了?”
长久的沉默。
“没有,在思考。”
“思考什么?”
他动动脚趾轻轻打水。
“思考海德格尔⑩对赫拉克利特某段文字的诠释。”
<em>⑩海德格尔:德国哲学家。</em>
或者,当我不练习吉他,他也不听耳机的时候,依旧用草帽遮住脸的他会突然打破沉默。
“艾里奥。”
“嗯?”
“你在做什么?”
“读书。”
“不,你才没有。”
“不然,在思考。”
“思考什么?”
我多想告诉他啊。
“私事。”我回答。
“所以你不告诉我?”
“所以我不告诉你。”
“所以他不告诉我。”他重复着,看起来忧心忡忡,仿佛向某个人解释我的事。
我多么喜欢他那样重复我自己刚刚重复过的话。这让我想起一个爱抚,或一个姿势。第一次发生完全是偶然,第二次却变成有意为之,第三次更是如此。也让我想起玛法尔达每天早上替我整理床铺的样子:先把被单盖在毛毯上,然后反折塞入毛毯上的枕头下方,最后再覆上床罩――塞在这层层叠叠里的,是既虔诚又纵容的某个东西的象征,就像对刹那激情的默许。
那些午后的沉默总是轻松而不唐突。
“我不告诉你。”我说。
“那我要回去睡觉了。”他说。我心跳如雷。他肯定知道了。再度陷入深深的沉默。过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