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令我不安到极点。我何苦受这种罪?我希望他再对我好,再跟我一起笑,就像几天前在废弃铁轨那儿一样,同样那个下午,我向他解释B城是意大利唯一能让区间公交载着基督一路急驰而去的城市。他立刻笑了出来,听出我在影射卡罗?列维③的书。我喜欢我们的心似乎平行前进,我们总能立刻猜出对方在玩什么文字游戏,却保留到最后一刻。
<em>③卡罗?列维(Carlo Levi):意大利作家、记者、医生、艺术家。</em>
他会是个难缠的邻居,我想最好离他远一点。一想到我几乎爱上他的手、他的胸膛、他生来从未接触粗糙表面的脚,他这些部位的肌肤……还有他的眼睛。当他另一种比较和善的凝视落在你身上,感觉就像耶稣复活的奇迹,看再久也不厌倦,反而得一直盯着看,好知道为什么总看不腻。
我必定也曾对他投射出同样恶毒的眼光。
有那么两天,我们的对话突然暂停。
在我们两间卧房共用的长阳台碰上,也是完全回避,只有敷衍了事的你好、早安、天气不错,完全是肤浅的闲扯。
接着,没有解释,一切又恢复原状。
今天早上想去慢跑吗?不,不怎么想。那么,我们游泳吧。
新恋人带来的痛苦、狂喜、刺激;盘旋在咫尺之遥,这许多幸福的承诺;在我可能误解、不想失去、每逢转折必定先揣度一番的人之间寻寻觅觅;我用来对待每个我想望、渴望被想望人那种拼了命的狡猾;我立起重重屏障,仿佛自己与世界之间有着许多层的纸拉门;想把其实从来不曾加密的东西编码再解码的强烈冲动――如今这一切全始于奥利弗到我们家来的那个夏天。这些印记在那年夏天的每一首流行歌曲里,在他寄宿期间与其后我所阅读的每一本小说里,在热天迷迭香的气味,以及午后蝉鸣发狂似的嘶叫声里――直到当时,年年伴我成长的、熟悉的气味与声音,突然触动我,多了一种永远晕染上了那个夏天里历历情景色彩的韵味。
又或者一切始于他来的第一周:我见他仍然记得我是谁,没有忽视我,使我感到如此振奋,仿佛能够在前往花园的路上与他相遇,而不必佯装没注意到他,已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第一天早晨,我们一早就去慢跑,一路跑到B城。第二天一早我们去游泳。接着,隔天,我们又去慢跑。我喜欢跟在满载牛奶的货车旁边跑,或跟在正准备好要开始做买卖的杂货商或面包师傅旁边跑,或趁连个鬼影也没有的时候沿着海岸跑,我们家的房子看起来像遥远的海市蜃楼。我喜欢我们俩并列而行,左脚对右脚,同时撞击地面,在岸边留下脚印;我想回到那儿,偷偷地,把脚轻踩在他留下印记的地方。
每天交替着游泳、慢跑只不过是他读研究生时的“例行公事”。安息日那天他跑步吗?我开玩笑问道。他始终保持运动的习惯,就算生病了也一样,必要时他会在床上运动。甚至连前一夜跟新对象上床,一大早他仍然去慢跑。他说唯一没运动那次是因手术的关系。我问他为什么动手术,那个我发誓决不再诱发他讲的答案如同面露奸笑的弹簧玩偶般“啪”的一声向我袭来。“回头再说。”
或许因为他喘不过气来,不想多话,或者他只是想专心游泳或跑步。或者这可能是他激励我再接再厉的方式,完全没有恶意。
然而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有些令人既寒心又反感的阻碍悄悄出现在我们之间。几乎像是故意的;他让我松懈、再松懈,然后使劲抽掉任何类似友谊的东西。
钢铁般冷酷的眼神总是一再回来。有一天,我在后花园游泳池畔那张“我的桌子”旁练吉他,他就躺在附近的草地上,我立刻认出那种凝视。我专注在指板上的时候,他一直盯着我看,等我突然抬起头来,想看看他是否喜欢我演奏的曲子,那种眼神又出现了:锐利、冷酷,像亮晃晃的刀刃,在被害人瞥见时旋即收回。他给我一个平淡的微笑,仿佛说:现在没必要隐藏。
要与他保持距离。
他必定注意到我的震惊,似乎为了补偿我,他开始问我关于吉他的问题。我警戒心太强,无法坦诚回答他。听到我慌乱的回答,他猜想或许还有什么我没表现出来的问题。“甭解释了,再弹一遍就是了。”“可是我觉得你讨厌这首曲子。”“讨厌?你为什么那么想?”我们争论不休。“你弹就是了,好吗?”“同一首?”“同一首。”
我起身走进客厅,打开大落地窗,好让他听见我在钢琴上弹同一首曲子。他跟我走到半途,然后倚着木窗框听了一阵儿。
“你改了。这不是同一首。你做了什么?”
“我只是用李斯特的即兴风格来弹。”
“再弹一次就是了,拜托!”
我喜欢他假装恼怒的样子,所以我又重新开始弹这首曲子。
过了一会儿。“我不敢相信你又改了。”
“恩,一点点。这是类似布索尼改写李斯特版本的弹法。”
“你就不能照巴赫写的来弹吗?”
“可是巴赫从来没写过吉他的版本啊。说不定他根本不是写给大键琴的。事实上,我们甚至不确定这曲子究竟是不是巴赫写的。”
“当我没求你。”
“好啦好啦,不必这么激动啊。”轮到我假装勉强同意。“这是我改编的巴赫,没有布索尼和李斯特的成分。是年轻时的巴赫献给兄弟的作品。”
打从第一次弹,我就很清楚这部作品的哪个乐句撩动了他。每当我演奏到那一段,都把它当做一份小礼物送给他,因为那的确是献给他的,那象征我美丽的部分、不必是个天才就能理解的部分,它激励我加入一段长长的华彩乐段,只为了他。
我们在调情,而他必定远比我早看出端倪。
当晚在日记里,我写道:“我说我认为你讨厌那部作品确实是有点夸张了。我真正想说的是:我觉得你讨厌我。我希望你说服我事实正好相反,你也的确这么做了一下子。但为什么明天早上我就不再相信?”
所以他也有这一面――看过他如何从冷若冰霜变得如阳光温煦后,我对自己这么说。
我或许也问过:我是否一样反复无常?
附注:我们都不是专为一种乐器而生:我不是,你也不是。
我一百个愿意给他贴上棘手难缠、拒人千里的标签,然后与他再无瓜葛。但他的只字片语,都能让我从摆臭脸变成我什么都愿意为他弹,直到他喊停,直到午餐时间,直到我手指上的皮一层一层剥落,因为我喜欢为他效劳,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只要他开口。我从第一天就喜欢上他,即使我双手献上的友谊只得到了他冷冰冰的回应,我也永远不会忘记我们之间的这次对话,而且不会忘了要驱散暴风雪、重回艳阳夏日,有的是好办法。
而我忘记在那个许诺里加的一个注记是:冰霜和冷漠更有的是办法,能立即撤销所有在晴朗日子里签署的和平休战书。
接着是七月那个星期天的下午,屋子突然空了,只剩我们俩,火迅速在我五胜六腑间呼啸蔓延开来――“火”是当晚我试图在日记里理清这件事时,第一个想到、也是最简单的字眼。我待在房间里,以一种惊恐又期待的恍惚状态紧缚在床上,等待再等待。那不是激情的火,不是摧残的火,而是让人麻痹瘫痪的东西,像子母弹的火那样吸光周围的氧气,让你气喘吁吁,内脏受到撞击,真空状态撕碎每一个活着的肺组织,让你口干舌燥。你希望谁也别说话,因为你无法开口;你祈求没人要你移动,因为你的心肌阻塞,跳得飞快,还来不及让任何东西流过狭窄的心室之前,似乎已经要喷出玻璃碎片。那火是害怕,是恐慌,仿佛再多捱一分钟,如果他还不来敲我的门我就会死――但与其现在来到,我宁可他永远别来。我将落地窗打开一条小缝,只穿着泳衣躺在床上,全身犹如着火一般。这片火犹如恳求着:拜托,求你了,告诉我我错了!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的想象,因为这对你来说也不可能是真的;如果对你来说也是真的,那么你就是世上最残忍的人。仿佛被我的祈祷召唤而来,下午他终于真的没敲门就走进我的房间,问我为什么没跟其他人一起去海边,此时我满脑子只想说:为了跟你在一起――虽然我说不出口。为了跟你在一起,奥利弗。无论穿不穿泳衣都好。我想跟你在一起,在我床上,在你床上――那张一年中其他月份里本属于我的床。跟我做你想做的事。占有我。问我想不想要就好,看看你会得到什么答案,只是别让我拒绝。
也请告诉我那天晚上我不是无端做梦。我听到门边的楼梯平台传来一阵噪音,突然意识到有人进了我房间,就坐在我的床尾,思量、思量、再三思量,总算往我这边移来,而后躺倒下来――不是躺在我身边,而是压在趴着的我身上。我是多么喜欢这样子,因此丝毫不敢贸然而动,以免让他察觉他吵醒了我、或让他改变主意掉头离开。我假装酣睡,脑中一片轰然,想着:这不是、不可能是、最好不是一场梦。当我克制着紧闭双眼,此时所能想到的就只有:“这就像归乡”。就像外出多年与特洛伊人和莱斯特律戈涅斯人④作战后,终于回到只有同类的国度,那儿的人了解,他们就是了解;就像回到故里,尘埃落定,万事就绪,你突然醒悟原来这十七年来你只是虚度时光,不断与错误的人群瞎搅和。就是在这一刻,我决定一动也不动,以身体镇定的姿态告诉他:如果你前进一步,我愿意屈服;我已然屈服于你,我是你的,全是你的。然而你却突然离开了。虽然感觉太过真实,不像一场梦,但我深信从那天开始,我一心企盼着你对我做你在我睡梦中做的事,一模一样的事。
<em>④特洛伊人(Trojans):特洛伊为土耳其西部一古城废墟。根据希腊传说,特洛伊城被希腊联军围困十年之久。荷马在《伊利亚德》里描述这个故事。莱斯特律戈涅斯人:传说中住在西西里的巨人食人族。</em>
第二天我们打双打。某次中场休息,我们正在喝玛法尔达准备的柠檬汁,他伸出一只手臂搂着我,轻轻以拇指和食指掐我的肩膀,做出好意搂着我帮我按摩的样子,整个过程非常亲密。但由于我是如此神魂颠倒不知所措,反而猛地转身甩开他,因为只要再多持续一秒,我恐怕就要像个一碰主发条身子就会垮掉的木头玩具一样瘫软了。他吓了一跳,向我道歉,问我是不是压到我的“神经或什么的”­――他不是故意要弄疼我。如果他以为伤害了我或他的触碰让我不舒服,他肯定觉得窘迫至极。让他却步是我最不愿意的事,不过我还是含糊地说了句“不痛”之类的话,想就此打住。但我也意识到,如果激起这种反应的不是痛,那还有什么理由解释我在朋友面前如此粗鲁地甩开他?我只好装出拼命忍痛却徒劳无功的扭曲表情。
我从来没想到他的碰触会令我如此恐慌,这与处子第一次被心上人触摸所感受到的惊骇简直如出一辙:心上人撩拨了我们体内连自己也从未意识到的敏感神经,而那产生了令人不安的巨大快感,远远超出我们原来所习惯的范畴。
他对我的反应似乎仍然感到惊讶,却作出完全信服我的模样,就像我作势隐藏肩膀的疼痛一般。他以此来帮我圆场,同时也假装丝毫未意识到我的微妙反应。后来我知道了他是多么精于捕捉和梳理这种自相矛盾的讯息,我相信当时的他必定起了疑心。“来,我换个方式。”他试探我,继续按摩我的肩膀。“放轻松,”他当着其他人的面说。“我放松了呀。”“你僵硬得跟这张板凳一样。摸摸看。”他对离我们最近的女孩玛琪雅说。“全是硬块对吧?”我感觉到玛琪雅伸出双手摸我的背。“这里。”他说道,压着玛琪雅摊平的手掌用力按我的背。“感觉到了吗?他应该再放松一点。”于是玛琪雅也跟着说:“你应该再放松一点。”
我当下的反应,就像面对其他事情一般,不知道如何含蓄暗示,只能沉默以对。我像个还没学会手语的聋哑人,结结巴巴东拉西扯,以免吐露心声。这就是我使用暗语的程度。只要我还能撑得住隐藏不说,我多少就能若无其事地应付过去。否则,我们之间的沉默或许会使我暴露无遗。再怎么语无伦次也比沉默来得好。沉默或许会让我露出马脚,但我在别人面前拼命压抑的模样,铁定泄露更多。
我不由得对自己感到失望,想必也令我的表情看起来有点近乎不耐和未予明言的愤怒。我压根儿没想过他可能误以为这些全是冲着他来的。
还有一件事,或许也出于类似的理由。他一看过来,我就撇开目光,这只是为了隐藏我的胆怯造成的紧张。他可能觉得我这样回避很失礼,才不时以带着敌意的眼神报复――这一点我当时也毫无头绪。
我希望他没有从我的过度反应中察觉到什么,这是另一回事。但在躲开他的手臂之前,我知道我早已向他屈服,几乎像是贴了上去,仿佛要说:“别停”(就像我听到那些成年人在有人偶然经过他们身后为他们按摩肩膀时常常这样说)。他有没有注意到我随时准备屈服于他,还想与他合为一体?
这也是我当晚日记里所描绘的感觉,我称之为“意乱情迷”。我为什么意乱情迷?这种情感来得如此轻易吗?只要他轻轻一碰我,我就双脚发软,神魂颠倒?这是大家所说的“如奶油般融化”吗?
我为什么不愿意让他知道我多容易软化?因为害怕随之而来的后果?怕他笑我?怕他四处宣扬?怕他拿我太年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为借口,因而置之不理?或者他有那么点起了疑心,他或许会想要因此采取行动?我希望他行动吗?或者我宁可一辈子渴望,只要双方继续这种你来我往的猜谜游戏:不知道、知道、不知道?保持沉默就好,什么都别说;如果你不答应,也别拒绝,就说“回头再说”吧――大家不都这么做吗?即使同意,也要来句模糊的“或许吧”,表面看来像是拒绝,隐藏的真意却是:拜托,请再问我一次,再多问一次。
回顾那年夏天,我不敢相信在我费尽心机思考如何与“火”或“情迷意乱”共存之时,犹能注意到生活中的美好时刻。意大利的夏季。午后一两点钟的嘈杂蝉鸣。我的房间。他的房间。把全世界隔绝在外的阳台。微风追随花园里的水汽,沿楼梯往上吹进我的房间。那年夏天我爱上钓鱼,因为他爱。爱上慢跑,因为他爱。爱上章鱼、赫拉克利特、《特里斯坦》⑤。那年夏天我听鸟欢唱,闻百草香,感觉雾气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从脚下升起,而我警醒的感官总是不由自主全涌向他。
<em>⑤《特里斯坦》( Tristan):在此可能指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Tristan and isold)。</em>
我大可否认许多事。否认我渴望碰触他在太阳下会闪光的膝盖和手腕,我很少见到那样黏腻的光泽;否认我爱他的白色网球裤上似乎总有土色污渍,而几周过去,那污渍仿佛已与他的肤色化为一体;否认他每一天都愈发金黄的发色,在早晨太阳完全升起之前已经闪耀着阳光的金色;否认大风吹起时,他在游泳池畔的露台处穿起来更显波澜壮阔的那件大波浪蓝色宽衬衫,那下面肯定隐藏着只是一想到就令我硬起来的体味和汗味。我可以否认这一切,自欺欺人地相信这一切都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