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天堂。”
接下来至少一小时,我不会听到他再说一个字。
人生中我喜爱的莫过于此,当我坐在我的桌边细读改编谱,他就趴在地上圈点他每天早晨从B城的译者米拉尼太太那儿拿来的文稿。
他偶尔会摘掉耳机,打破漫长而闷热的夏日早晨那种压抑的沉默,说:“你听听这个……你听听这段蠢话。”然后大声朗读出来,不愿相信这是几个月前他自己写下的句子。
“你觉得有道理吗?我觉得说不通。”
“或许你写的时候觉得有道理。”我说。
他思考了一会儿,仿佛在斟酌我的话。
“这是几个月以来,所有人对我说过的最仁慈的话。”讲得非常诚恳,仿佛突然降临的天启感动了他,超乎预期地看重我的话。我觉得很不自在,撇开目光,终于还是喃喃说出我脑海中出现的第一句话:“仁慈?”
“对,仁慈。”
我不知道仁慈跟这件事有何关系。然而我似乎对于这事态会往何处发展不是很明白,所以宁可让事情不知不觉地过去。再度沉默。直到他下一次开口。
我多么喜欢他打破我们之间的沉默说点什么,什么都好――问我对A的看法,或问我是否听说过B。在我们家,从来没人针对任何事问过我的想法――我以为就算他不清楚个中原因,不用多久也会明白并赞同大家的看法,认为我是这个家里的小婴儿。然而他已经和我们同住了三个星期,现在还在问我是否听过基歇尔?、贝利?、保罗?策兰?这些名字吗?
<em>?</em><em>基歇尔:德国耶稣会教士、学者,有时候被称为“最后的文艺复兴人”。</em>
<em>?</em><em>贝利:意大利诗人。</em>
<em>?</em><em>保罗?策兰:犹太裔罗马尼亚诗人。</em>
“听过。”
“我比你大了将近十岁,但直到几天前,这些人我一个也没听过。我真不懂。”
“有什么好不懂的?我爸是大学教授。我从小到大不看电视,懂了吗?”
“够了,回去弹你的吉他吧!”他还作势揉起一团毛巾往我脸上扔。
我甚至喜欢他训斥我的样子。
有一天我挪动桌上的笔记本时不小心打翻了玻璃杯,掉在草地上,没破。在一旁的奥利弗起身拾起玻璃杯,把杯子好好放在桌上,而且就放在我的稿子旁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感谢他。
最后说了句:“你不必这么做的。”
他停了一会儿,足够我意识到他的回答可能不是偶然或随便的。
“我想做。”
他想做,我想。
“我想做”,我想象他重复着这句话――温和、恳切、热情,就像他突然感染了那种情绪而表现出来。
在我们家花园里那张圆木桌旁度过的时光,永远烙印在那些让我一心只求时间能够暂停的早晨里。圆桌上那把遮阴不够大的大阳伞,让阳光洒落在文稿上;冰块在柠檬汁里融化,响起咔哒声;不远处,浪花轻轻拍打下方大礁石的声音;附近人家传来的声响,流行金曲合辑不断重复播放时发出的闷闷噼啪声……希望夏天永不结束,让他永不离去,让无尽重复的音乐永远播放。我的要求很少,我发誓我将别无所求。
我想要什么?为什么即使我准备好了要毫无保留地坦承一切,我仍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或许我最不希望的,是让他来告诉我,我没有问题,我和其他同龄少年没什么不同。我能够轻易将自尊丢在他脚边,只要他愿意弯腰捡起,我将心满意足而别无所求。
我是格劳克斯,而他是戴奥米底斯。以男人之间某种莫名的崇拜为名我拿我的黄金盔甲换他的青铜盔甲?。公平交易。双方都不讨价还价,就像双方都不提俭朴或铺张。
<em>?</em><em>格劳克斯的与戴奥米底斯在特洛伊战争期间分属敌对的两方。由于双方家族曾经是世交,因此在战场上相遇时不仅没有交战,反而交换武器表示亲善。格劳克斯的盔甲是黄金制的,戴奥米底斯的盔甲是青铜制的,因此后来有“格劳克斯的交易”</em><em>(aGlaucusswap)</em><em>这个词,表示“显然过于轻率的交易”。</em>
“友谊”这个字眼在心底浮现。但众人定义的友谊,是一种陌生的、不活跃的、我毫不在意的东西。相反地,从他走下出租车直到我们在罗马告别,我想要的可能是所有人类对彼此的要求,那种让人生值得一活的东西。但必须由他先主动,然后我才可能付出。
我记得在哪儿听过一个法则:当A完全迷恋B的时候,B必定无可避免地也爱上了A。Amorch' anull' amatoamar perdona 。“爱,让每一个被爱的人无可豁免地也要去爱”――这是弗兰西斯卡?在《地狱篇》?里说的话。耐心等待并充满希望。我抱着希望,永远等待――或许这才正是我一直想要的。
<em>?</em><em>里米尼城的弗兰西斯卡为拉韦纳大会波伦塔城的奎多之女,但丁的《地狱篇》里有她的故事。弗兰西斯卡被迫嫁给里米尼大公乔凡尼?玛拉帕斯塔,却因为爱上小叔保罗而于</em><em>1289</em><em>年双双遭到杀害</em>
<em>?</em><em>《地狱篇》但丁古典长诗《神曲》的第一部。</em>
早上我坐在圆桌那儿改编乐曲的时候,我原本所满足于的不是他的友谊,不是任何东西。只是想抬起头确认他在那儿,和他的防晒霜、草帽、红色泳裤、柠檬茶一起,在那儿。为了一抬头,就看见你在那儿,奥利弗。因为我抬起头来却看不见你的那一天,很快,很快就要到来。
每到近午时刻,友人或邻居常常顺路来访,在我家花园集合,然后一起走到下方的海滨。我家离海最近,只要打开栏杆旁的小门,沿着狭窄的阶梯走下峭壁就到礁石了。奇亚拉,一个三年前还比我矮、去年夏天一直粘着我的女孩,如今已是成熟的女性,总算熟谙不必每次见面都要跟我打招呼的艺术。有一次,她跟她妹妹还有其他人顺道过来时,捡起奥利弗扔在草地上的衬衫,丢到他身上说:‘够了。我们要去海边,你也得一起来。”
奥利弗很乐意效劳。他手里拿着稿子,朝我扬扬下巴示意道:“等我把稿子收起来,不然他老爸……会活活剥了我的皮。”
“说到皮,过来。”她说完,翘起指头温柔地、慢慢地从奥利弗晒成六月底的麦田那般金黄色的肩膀上,拉起一条细长、剥落掉的皮。我多希望我也能这么做。
“告诉他爸爸是我弄皱他的文件,看看他怎么说。”
奥利弗把手稿留在他上楼经过的大餐桌上。奇亚拉大致翻过以后,从楼下大声喊着她肯定能比那名本地译者翻译得更好。奇亚拉跟我一样是混血儿,母亲是意大利人,父亲是美国人,她在家里总是双语并用。
“你也很会打字吗?”奥利弗的声音从楼上传来时,他正忙着在卧室翻找另一件泳裤,然后又到浴室找;门砰然关上,抽屉又是轰隆一声,还有踢鞋的声音。
“我很会打字!”奇亚拉大喊,抬头望着空荡荡的楼梯口。
“跟你讲的一样厉害吗?”
“更好,而且我算你更便宜。”
“一天要翻译五页,我每天早上要去取。”
奇亚拉厉声说道:“那我不做,找别人吧。”
“嗯,米拉尼太太需要这笔钱。”奥利弗边说边走下楼,又是那件宽松蓝衬衫、布面平底凉鞋、红色泳裤、太阳镜,还有一本随身携带的红色洛布版?《卢克莱修》?。“我对她还算满意。”他边说边在肩膀上抹防晒乳。
<em>?</em><em>洛布版</em><em>(Loeb edition):</em><em>美国银行家詹姆斯?洛布从</em><em>1912</em><em>年起投资出版译自希腊和拉丁语的古典文岸,称为洛布古典文库。</em>
<em>?</em><em>卢克莱修:活跃于公元前一世纪的拉丁诗人、哲学家。</e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