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1 / 1)

沉默难耐。我必须跟你谈谈。

我折起纸条,抱着恺撒渡过卢比孔河时听天由命的忧思,塞到他门缝。无法回头了。Iacta alea est 。恺撒说过,骰子已经掷出去了。想到“掷”这个动词的拉丁文iacere与“射精”这个动词有相同的字根,令我发嚎。我旋即意识到,我想给他的不仅是玛琪雅留在我手指上的气味,还有我的精液在我手上干掉的痕迹。

十五分钟后,两种相抗衡的情绪折磨着我,我后悔送出那个留言,也后悔留言里不带一丝讥讽。

早餐时,他总算在慢跑后现身。他头也没抬,只问我昨晚是否玩得开心。“简单地说,马马虎虎。”我回答,想尽可能说得含糊,也借此暗示我在尽量简化原本可能冗长的报告。“那一定很累吧。”父亲这般反讽。“你也去打扑克牌?”“我不打扑克牌。”父亲和奥利弗交换意味深长的一瞥,接着开始讨论当天的工作。我因此又失去他。又是一天的折磨。

我回楼上拿书的时候,看见同一张折起来的纸条摆在我桌上。他一定是从阳台落地窗走进我房间,把纸条放在我看得见的地方,如果我现在看,我这天就毁了。但如果我晚一点再看,这一整天也变得没有意义,无法思考其他任何事情。十之八九,他什么都没写就丢回来,表示“我在地上捡到这个。可能是你的吧。回头再说”,或者更直接:不予回应。

成熟点。咱们午夜见。――他在我的留言下方加上这句。

原来早餐前他就送来了。我这才明白。但我心里立即充满强烈的渴望与忐忑。他提出了邀约,而这就是我要的?这是真的吗?不管我想不想要,今天我要怎么熬到午夜?现在才早上十点,还有十四个钟头……上次让我等这么久的,是我的成绩单。还有两年前某个星期六,一个女孩答应跟我一起去看电影,却让我等了好久,我不确定她是不是忘记了。耗上半天眼睁睁看着我的整个人生悬而不决。我多么痛恨等待,让别人一时的兴致来决定我的命运。

我该回复他的留言吗?

这不是毫无意义嘛!

他留言的语气是否故作轻松?或者想表现得像是慢跑后几分钟、早餐前几秒之间,突然想到才胡乱涂写的句子?我没错过他在我唱戏般多愁善感的句子后所留下的小刺,那句带着自信。,“让我们回归基本”的“咱们午夜见。”哪一个才是好兆头?哪一个会取得最后胜利?是讥讽的重击?或者自信满满的“我们今晚聚聚,看看有何结果”?我们将要见面谈谈――只是谈谈吗?这是在每一本小说、每一出戏剧所指定的时刻,命令或首肯与我见面吗?午夜时我们要在哪里碰面?他会在白天找机会告诉我吗?或许,感觉到我那晚苦恼了一整夜,而分隔我们各据一端的阳台的引信完全是假的,他是否假定我们之中的一个终究会跨越那条从未说破、也未曾阻挡过任何人的防线?

这对我们仪式一般的晨间单车行有何影响?“午夜”会取代早晨的兜风?或者我们像先前一样,仿佛什么也没改变,只是现在我们有“午夜”可堪期待?如果我现在遇到他,我该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或者像先前一样,给他一个美国人惯有的冷淡、呆滞、谨慎的凝视?

然而,下一次与他狭路相逢,我也想表达对他的感谢。我表达感谢的同时,能否不令人觉得困扰或专横?还是说,只要是“感谢”,无论多么克制,总带有地中海式热情那一丝丝多余的甜腻,难免显得多愁善感、愚蠢造作,不能适可而止,不能低调,必须大肆声张,昭告天下,慷慨陈词……

什么都不说,他会认为你后悔写那张纸条。

无论说什么又显得不得体。

那么,该做什么?

等待。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有等待。我会整个早上工作,游泳。下午或许打几场网球。去找玛琪雅。午夜前回来。不行,十一点三十分好了。洗澡?不洗澡?啊,从一个身体到另一个身体。

这不也是他可能做的事吗?从一个到另一个。

强烈的恐慌攫住我:午夜的谈话将是我们一扫芥蒂的时机吗?好吧,打起精神、放轻松、要成熟!

话说回来,那何必等到午夜?谁会挑午夜来说这些?

或者午夜将是“午夜”吗?

午夜该穿什么好?

这一天就像我害怕的那样流逝。早晨后,奥利弗立刻背着我偷偷溜走,直到中午才回来。他坐在我隔壁的老位子。几次我试着聊些轻松的话题,却发现虽然我们都想表明双方不再假装沉默,但这将是另一个“咱们彼此别说话”的日子。

午餐后,我去小睡。我听见他尾随我上楼,关上门。

稍后我打电话给玛琪雅,约在网球场碰面。很幸运,那里没人,很安静,我们在彼此都热爱的烈日下打了个把钟头的球。有时候,我们坐在树荫下的老板凳上听蟋蟀叫。玛法尔达拿点心来,却接着警告我们:她年纪大了,不适合再这样奔波,下次我们想要什么都得自己拿。“可是我们从来没向你要东西啊。”我抗议道。“那你就不要喝。”驳倒对手之后,她就拖着脚步走了。

喜欢看人打球的薇米妮那天没来。她一定跟奥利弗去了他们最喜欢的地方。

我爱八月的天气。晚夏那几周,城里比平常安静,居民都出门去度假了,偶有来访的旅客也在傍晚七点前离开。我最爱下午。空中飘着迷迭香的气味,热气蒸腾,禽鸟与蝉的鸣叫混着棕榈叶摇摆的摩挲声。寂静像轻盈的亚麻披肩般落在骇人的朗日下。我会步行到海边再步行回楼上淋浴,使这一切更加突出。我喜欢从网球场仰望我的家,看空荡荡的阳台沐浴在阳光里,心知从任何一座阳台都撇得见无止境的海洋。这是我的阳台,我的世界。从我现在坐的地方,环顾四周,我能说:这是我们的网球场,那是我们的花园、我们的果园、我们的棚屋、我们的房子,下面是我们的船坞――我所在乎的每个人和每样事物都在这里。我的家人,我的乐器,我的书,玛法尔达,玛琪雅,奥利弗。

那天下午,我和玛琪雅并肩而坐,手歇在她的大腿、双膝,脑中却是浮现这样的想法:(借用奥利弗的话来说)我是世间少有的幸运儿。说不准这一切能持续多久,就像预测这天或这夜将如何演变是没有意义的。每一分钟如坐针毡。一切随时可能戛然而止。

但坐在这里,我知道我正在体验舒缓人心的幸福。拥有这种幸福的人,因为过于迷信而不愿宣称他们可能得到所梦想的一切,却也因为太过感恩,明了幸福也能轻易夺走。

打完网球,就在出发去海边前,我带她上楼从阳台进入我的卧房。下午那里不会有人经过。我合上百叶窗,但让落地窗开着,削弱的午后光线在床铺、墙壁和玛琪雅身上描绘出一道道条纹。我们在万籁俱寂中做爱,两人都没闭眼睛。

我希望我们动作再激烈些,不小心撞上墙,或她忍不住叫喊,好让奥利弗警觉到他房间墙壁另一头有什么事。我想象他在午睡时因为听见我床垫弹簧发出声响而感到沮丧。

我和玛琪雅走向小海湾的途中,我再度为我不介意他是否发现下午的事而感到愉快,如果他今晚始终没出现,我也不在乎。我甚至不在乎他,或他的肩膀,或他手臂泛白的肤色。他的脚底,他的手心,他身体下侧――不在乎。我宁可跟玛琪雅一起过夜也不愿熬夜等他,在午夜准时听他慷慨激昂地讲一些平淡的大道理。早上我塞纸条给他的时候在想什么?

但我也知道,如果他今晚出现,那么即将发生的事,无论是什么,即使一开始不合我的意,我仍会坚持到底,贯彻始终。与其在他离开后的夏日或之后的一生不断与自己的身体争论,不如一次搞清楚。

我会冷血地决定。如果他问起,我会告诉他。我不确定我想做这件事,但我需要知道,而跟你做又胜过别人。我想认识你的身体,我想知道你的感受,我想了解你,并且透过你了解我自己。

玛琪雅在晚餐前一刻离开,说要去看电影。约了朋友一起去,她问我为什么不一起去?我听到他们的名字时做了个鬼脸。我想待在家里练习,我说。我以为你是每天早上练。今天早上我很晚才开始,记得吗?

还有三个钟头。

整个下午我们之间有一种悲伤的沉默。如果没有他午夜谈谈的承诺,我不知道自己如何熬过另一个这样的日子。

晚餐的客人是一位兼任的音乐副教授,还有一对来自芝加哥,坚持讲破意大利文的同志。那两位男士比邻而坐,面对母亲和我。其中一个决定朗诵几首帕斯科里?的诗,对此,玛法尔达的反应是抓住我的目光,做了一个她常做的鬼脸,想逗我笑。父亲警告我,在芝加哥学者面前不准造次。我说我会穿乌拉圭一位远房亲戚送的紫色衬衫。父亲一笑置之,说我年纪不小了,应该接受他人原本的自我。当那一对伴侣双双穿着紫色衬衫出现,父亲的眼睛却亮了一下。他们俩同时分别从出租车两侧下车,各自拿着一束白花。就像父亲必定也意会到的,他们看起来仿佛《丁丁历险记》里的汤姆森与汤普森孪生兄弟,只是更俊俏而且盛装打扮。

<em>?</em><em>乔凡尼?帕斯科里(Giovanni pascoli</em><em>,1855-1912):</em><em>意大利古典学者、诗人。</em>

我很好奇他们一起生活是什么光景?

晚餐时有个念头挥之不去:今晚我与《丁丁历险记》孪生兄弟的共通点,要多过我与父母或我世界的其他任何人;想着这件事来数算时间,似乎很奇怪。

我看着他们,想知道谁在上面、谁在下面,是特威德尔迪还是特威德尔德姆?。

<em>?</em><em>特威德尔迪(Tweedie-Dee)</em><em>与特威德尔德姆(Tweedle-Dum)</em><em>是一时虚构的兄弟,出现在若干儿歌中,但以路易斯?卡洛尔(Lweis carroll,1832-1898)</em><em>所著的《爱丽丝镜中奇缘》(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em><em>中的描写最为著名。现在常用来指两个形影不离的人。</em>

将近十一点,我表示要就寝,向父母和宾客道晚安。“玛琪雅怎么办?”父亲问,眼中有那种不可能误解的柔和目光。明天再说,我回答。

我想独处。淋浴。读一本书。或许写一段日记。专注在午夜,但让我的心远离午夜的每个面向。

上楼的时候,我想象明天早上走同一段阶梯下楼的自己。届时,我可能是另一个人。我会喜欢那个至今我还不认识的自己,那个可能还不想道早安,或因为被我带上这条路而不想跟我有任何瓜葛的自己吗?或者我仍是走上这段楼梯的同一个人,什么也没改变,什么疑惑也没解开?

或者什么都不会发生。他可能拒绝我;就算没人发现我要求过他,羞辱还是一样的,而且毫无所获。他知,我知。

但我已经跨越羞耻。经过数星期的渴望与等待(咱们面对现实吧),经历恳求与一再挑起的希望、与每一个希望的进路战斗之后,我将彻底毁灭。在那之后我怎么能睡?溜回房间,假装打开一本书,读书直到入睡?

不再是处子之身的我如何若无其事回房睡觉?那是一条不归路!我脑中存在已久的构想如今要在真实世界上演,不再漂浮于我模棱两可的永恒之地。我感觉像是一个进了刺青店的人,最后一次凝视自己光溜溜的左肩。

我该准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