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为我在书上题字吗?”
很乐意。”作者回答,在老板递过签字笔之前,已经拿出自己的百利金钢笔。“我不确定这本书是不是适合你,不过……”他拉长的语气混合十足的谦逊与些微装出来的自大意味,仿佛说着:你要我签名,我也很乐意扮演名诗人的角色,但我们都知道我不是。
我决定也替玛琪雅买一本,并请作家为她题字。他照做,还在他的名字旁加上没完没了的胡乱涂写。“我也不认为这本书适合这位小姐,不过……”
接着,我再度请老板把两本书都记在父亲的账上。
我们站在收银台旁边,看老板花好多时间把两本书分别以光滑的黄纸包起来,加上缎带,然后在缎带上贴一张书店的银色标签贴纸。我悄悄接近玛琪雅,或者因为她就站在我附近,我不由得往她耳后吻了一下。
她似乎因我这举动而微微发颤,但仍然站在远处。我又吻她一次。接着,我以为自己做错事了,低声问她:“我让你不舒服吗?”她也低声回答我:“当然没有。”
离开书店,她再也忍不住。“你为什么买这本书给我?”
我本来以为她要问我为什么吻他。
“因为我想啊。”
“对,可是你为什么买给我?为什么买书给我?”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问?”
“随便哪个笨蛋都知道我为什么问。可是你却不懂!还真是不令人意外!”
“我还是没懂”
“你没救了。”
我凝视她,对于她突然发飘的态度和声音中的气恼显得十分惊讶。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胡思乱想。我会很难过。”
“你是头笨驴。给我一根烟。”
我不是没猜过她的心思,可是我不敢相信她把我看得这么透彻。或许是害怕我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才使我不想相信她所暗示的事。我是故意不老实吗?我能继续在问心无愧的状况下,曲解她的话吗?
接着,我有一个很棒的观察。或许我为了引她说真话,故意忽视她每一个信号――害羞与无能的人称之为策略。
就在这时候,我灵光一闪,惊觉:难道奥利弗也是这样?借由故意忽视我来引诱我?
他说他早已看透我忽略他的企图,不正暗示了这件事?
我和玛琪雅离开书店,点了两根烟。一分钟后,听到响亮的金属嘎嘎声,书店铁门慢慢放下来。“你真的这么喜欢看书?”我们漫不在焉地摸黑漫步走向小广场时,她问道。
我看着她,仿佛她问的是我喜不喜欢音乐、面包、咸奶油,或夏季水果。“别误会,我也喜欢看书。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总算,有人说真话了,我想。我问她为什么不告诉任何人。“我不知道……”这倒不如说是她在回答之前,希望别人给她时间想,或闪躲问题的方式。“喜欢看书的人善于隐藏真实的自己。隐藏自我的人未必喜欢自己。”
“你隐藏自己?”
“有时候。你不会吗?”
“我会吗?我想会吧。”接着,出于冲动,我无意间间了一个平常绝对不敢问的问题:“你也对我有所隐藏吗?”
“没有,对你不会。或者,有,有一点。”
“像是什么?”
“你明明知道。”
“你为什么这么说?”
“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你可能会伤害我,而我不想受到伤害。”她想了片刻。“不是说你故意要伤害任何人,而是因为你老是改变主意,老是悄悄溜走,没人知道上哪儿去找你。你让我害怕。”
我们走得很慢,以至于没注意推着脚踏车的脚步也停了。我倾身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她牵着车,把车靠在一家打烊的店铺门上,倚着墙说:“再吻我一次?”我让脚踏车停在小巷子中央,走向她,双手捧着她的脸,贴着她吻了起来,双手伸进她衬衫里,她抓着我的头发。我爱她的单纯,她的直率。事实就表现在那晚她对我说的每个字里,不受拘束、坦白、有人情味;也表现在这时她臀部回应我的方式,没有压抑,没有夸大,仿佛嘴唇和臀部之间的连结在她身上是流动而瞬时的。嘴上的一个吻不是更全面接触的前奏,而是接触的一部分。我们之间只隔着衣物,她一手悄悄滑进我们之间,下探到我裤子里,然后说:“你好硬。”我并不吃惊。是她的坦白、自由、无拘无束,让我此刻更加硬挺。
她抚摸我最私密的部位,我看着她,凝视她的眼睛,告诉她我一直好想吻她,想说一些话,证明今晚打电话给她、去接她的人,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冰冷沉闷的男生。可是她打断我的话:“再吻我一次。”我又吻她一次,但我的心已经先飞奔到崖径去了。我该这么提议吗?就算抄近路直接穿越橄榄树林,也要骑上五分钟。我知道在那附近会遇到其他情侣。不然就到海边去。我也在海边做过这档事,大家都做过。或许提议到我房间?家里没人会知道,也不介意。
一个意象掠过我心头:她和我每天吃过早餐后坐在花园里,她穿着她的比基尼,老是催我下楼跟她一起游泳。
“你真的在乎我吗?”她问。这句话是凭空而来的?或者这张受伤需要安慰的脸,和我们从书店出来以后就一直尾随我们脚步的,是同一张脸?
我无法了解大胆和忧愁,“你好硬”和“你真的在乎我吗”如何能够这样彻底结合在一起?我也很难揣测为什么一个表面上如此柔弱、踌躇、渴望吐露这么多不确定的自我的人,能用同一个姿势,不害臊、不顾后果地把手伸进我裤子里,紧捏我那个地方。
就在我更热烈吻她,两人的手在彼此全身上下游走的时候,我脑子里构想的是当晚我决心塞在奥利弗门缝下那张纸条的内容:沉默难耐。我必须跟你谈谈。
等我准备好要把纸条塞进他门缝,天已破晓。玛琪雅和我在海边人烟罕至的地方做爱。大家都昵称那儿是“水族馆”,因为夜晚留下来的安全套难免积聚在那里,在礁石间漂移,看起来犹如返乡的鲑鱼受困于水中罗网。我们打算当天晚一点再见一次面。
我步行回家。我喜欢她的气味留在我身上、留在我手上。我不会刻意洗掉。我要把那气味留在身上,一直到晚上两人见面为止。我仍然沉湎于对奥利弗这前所未有的有益的不开心到近乎憎恶的感情波动,这令我高兴,也叫我知道我是多么反复无常。或许他感觉到我只想跟他上床,然后就此结束,所以出于本能要跟我撇清关系。想想几天前的夜里,我强烈渴望在我体内接待他的身体,几乎从床上跳起来,到他房里去找他。现在同样一个念头却不可能激起我的欲望。或许对奥利弗的渴望只是酷暑期的发情,而我即将摆脱。相对地,我只要闻闻手上玛琪雅的气味就好,我爱煞了每个女人都有的地道女人味。
我知道这种感觉不持久,就像刚用过毒品的人总能轻易发誓戒毒一样。
不到一小时后,奥利弗又飞快重回我心里。我想跟他一起坐在床上,伸出我的手掌,对他说,来,你闻闻看,接着看他双手轻轻捧着我的手嗅,然后我要把中指放在他唇上,突然塞进他嘴里。
我从学校笔记本撕了一张纸。
请不要躲我。
接着又重写一张:请不要躲我。那会令我生不如死。
我又改写成:你的沉默一点一滴侵蚀我。
太夸张了。
想到你恨我,令我无法忍受。
太悲哀。不行,不要写得这么催泪,但老掉牙的寻死寻活要继续。
知道你憎恨我,我宁可死。
到了最后一刻,我还是回到原来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