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1 / 1)

阿三听见自己的声音:是松树。

张建青扩了扩胸,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把这个动作做到一半,停了下来。

张建青说:小时候我能爬树,爬比这儿的松树还要高的树。

我也能爬。阿三咪咪地笑着。

有一只鸟叫了起来。

阿三闭闭眼睛,听见风声从睫毛那儿滑过去。

后来,坐在课堂里上课的那些时候,阿三突然地会产生一种疑问:那次,在小树林里遇到张建青的事情是否只是一个梦,只是阿三无数个梦里面的一种?阿三便有些心惊。阿三觉得这事情确实是荒谬的,因为自己不可能和张建青坐在松树下面,一起等待暮色划过树梢时的那种神奇景象,这是件荒谬的事情。但是,但是问题在于,那种风从睫毛下面滑过去的感觉却是清晰的。异乎寻常的真实。

阿三不知道应该怎样对此加以解释。只是在黄昏的时候,阿三又一个人到那个小树林里去过几次。风渐渐凉了,吹到身上有些寒意。阿三在草堆里坐了一会儿。太阳总是很快落下去,太阳落下去,天就黑了。从灰到黑。月牙挂在天上,先是很淡的一轮,渐渐地就清晰起来。清晰到露出月亮里面的一丝丝纹路。有时候,阿三看着看着,忽然就会害怕了起来。黑暗包围了她,有一种无形的虚空与韧力。阿三从已经包围了自己的黑暗里挣脱出来,撒腿就跑。阿三的头发被风吹散开来,在月光下面,阿三是那样的瘦小纤弱,而树林却像突然长高了似的,生长、倾斜、包围,把阿三淹没在了里面。

十五中(4)

十五中的下午经常会安排一些各色名目的劳动技术课,老师们把要做的事情一一安排好,前前后后看几圈,就走了。这种课通常是自由的,有着种种发散型的可能性。有几次,阿三和小米就偷偷地溜出教室,来到了校门外面的河岸上。

下午的河岸静悄悄的,酱油店、杂货铺因为少有顾客光临,都仿佛蒙上了一层黯淡的灰色。闹市在远一些的地方,也消沉着,平时熟悉的那种叮当明亮的声音听不见了,一切就显得有些陌生,面目变化着,让人心生敬畏。两个人先是静悄悄地走着,渐渐的,十五中的校门望过去便显得远了,又远又小,街巷却还寂静着,让人觉得有些不同寻常。

这个下午,两个女孩子坐在小河边的石凳子上,她们坐了很长时间。两个人偶尔会说上几句话,头和头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而在更长的时间里,她们独立而坐,都显得有些孤单。她们有时候会东张西望,东看看,西瞧瞧,巷子里有人在走,巷子便多出了一块,人走过了,又少掉一块。只有她们两个是固定的。看得出来,她们有些寂寞,有些抓挠不定的小小的揪心。这寂寞甚至还影响到她们的友谊,它扼杀了什么东西,又让什么东西悄然生长。从巷子里走来走去的人都看到了这两个逃学的小女孩子,用竹篮放在河水里洗菜的女人也看到了。他们冷眼看着这一切,全都不露声色。他们知道,过不了多久,她们便得加入到他们的行列里来,他们知道,这是她们必得走的道路。他们横扫她们一眼,便知道了她们多少年的疑惑、期盼、甚至于秘密。他们了然于心。他们唯一不知晓的,只是那些悉悉索索的细部、那些她们仍然魂牵梦绕的未曾明了的事与物,而对于他们来说,那些都是可以一笑了之的,都是些迟早会破灭、真真假假不足挂齿的故事。

阿三每天便在这样的小巷子里上学、放学或者逃学,只有一种时候,阿三会觉得日子忽然起了种变化,它变得薄而透明,呈现莹润有光的质地。这种时候,便是阿三在十五中的校园里、在放学的路上、在小树林的想象中,远远的迎面遇到了张建青。

张建青仍然喜欢穿深蓝色的T恤,天冷了袖子也是往上掳的,露出手臂上的肌肉。张建青像羚羊一样地跳跃在校园里,阿三觉得他是完美的。阿三觉得张建青向她走来的时候,树林、小路、还有四周的风声都发生了变化。它们浮起来了,挂在半空里,就像阿三小时候看过的那些童话。而张建青总是很大方,张建青远远地就叫:阿三。阿三便回答:张建青。说完这两句,相遇也就过去了,但这叫声,阿三也觉得不同。觉得这叫声回响在半空里,也浮在那儿,也像小时候看到的童话。

有时候,阿三会突然想起小米问过她的一个问题。小米问:阿三,要是有一天你突然变成了鬼,你能看到别人,别人却看不到你,到了那个时候,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阿三回想起来,阿三觉得自己当时其实并没有回答小米,但心里是清楚的,清清楚楚,小米刚一问她,答案便跳了出来,雪亮雪亮的。阿三想,自己最想做的,其实就是看看放了学以后,张建青到底在做些什么?他晚饭吃的是什么东西,他睡觉的时候,月光能不能照在他的身上,他的肩膀会露出在被子外面吗?还有,他的那件深蓝T恤是不是就放在枕头旁边,微微揉皱着,散发出细微的体味……阿三知道,张建青的家就住在小河的旁边,有几杆竹子,一条卵石路直通进去。有几次,阿三放学的时候踮着脚朝里面看,竹子长得很高,看不清里面,但阿三听见它们晃动着,发出碎片一样的声音,心里便想:如果自己真的变成了鬼,就可以越竹而过,越墙而过,像风一样地飘到张建青的身边……但是,但是飘到了张建青身边,接着又怎么样呢?

阿三不知道。阿三只知道自己有过几次离奇的梦境,或者只是入梦前的瞑想。在那样的瞑想中,阿三正在自己的家里。门关着,木质结实。然而,木质结实的门在视觉上却是透明的,门仿佛浸泡在光明里,那光明也像水,流动、沉淀,有着薄晕的毛边。阿三就站在这样的门的后面,也可能是躺着。阿三觉得自己好象在等待着什么东西。就在这时,张建青来找她了。就像一切梦中人那样,阿三获得了一种非凡的能力:透过木质坚实的紧闭的房门,阿三看到了门那边的张建青。梦是黑白的,所以阿三不知道张建青身上穿着的T恤是不是蓝色,但阿三看到张建青抬起了手,张建青抬起手,敲了敲门。

十五中(5)

就在张建青敲门的那个瞬间,阿三忽然发现自己正光着身子,她身上什么也没穿,身体白白的,像个孩子。张建青在敲门。阿三觉得张建青就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就来到了。张建青紧闭着嘴,张建青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张建青悄无声息,但张建青抬起手,用姿式和形体表示着他敲门的这个动作。阿三感到自己的身体忽然变得很轻,阿三感到自己是像飘一样地飘到门口的,身体没有重量,也沉默着,但沉默着的身体把门打开了,她光着身子站在张建青的面前。

梦到这里忽然就结束了。嘎然而止。她把门打开,光着身子站在那里,然后,她便不知道要干什么,他们两个面对面地站着,或许,那时候正巧有风,风把他们的头发吹起来,吹得老高,就像地上的草一样;或许,站着的其实只是她阿三一个人,她站在那里,和她的影子在一起,就像面对着小树林后面那把生锈的大铁锁,就像开锁的那个瞬间,啪嗒一声,然后门外的亮光进来。陌生的世界。这个过程,总是能让阿三感到一种特别的快意。

阿三是在最后一个学期因为搬家而转学离开十五中的。办完手续的这天下午恰好没课,小米就建议阿三去小公园看一场电影。在阿三的回忆里,那仿佛是个冬日的午后,因为小公园的路是青石板铺的,而在青石板的路上,阿三和小米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长长的,打着斜,有些地方甚至变成了虚线,折断了,摇晃,虚弱,像是要倒下来的样子。

太阳软绵绵的,有些苍白,长手长脚的小米也有些软绵绵的,也脸色苍白。因为离电影开场还有段时间,两人便在小公园的一排石凳上坐下来。虽然是冬天,阳光却是好的。阳光穿越过人行道边枝叶稀疏的矮树,照在她们的脸上,甚至还有些晃眼。

阿三闭了闭眼睛。

直到很久以后,阿三还一直存在这样的想法,阿三觉得:冬天的阳光是能够让人产生幻觉的。阿三知道这想法或许就是起源于那个下午,和小米一起去小公园看电影的下午。电影还未开场,下午场的电影本来就是人迹稀少,她们坐在小公园的石凳上,太阳软绵绵的。小米还不时地用手捂住肚子,小米说她忽然肚子疼了,小米捂着肚子,小米说,真疼呵,从来都没有这样疼过,怎么会这样疼呵。阿三不说话,阿三闭了闭眼睛,觉得阳光在眼前走过去。眼前有什么掉下来了,是黄的赭色的或者红的枯叶,落下来了,掉在了她们两个的身上,斑斓的。

阿三忽然看到张建青走过来了。张建青手里拿了一只细网长杆的网兜。阿三便说:张建青,到哪里去呵?张建青说:捉蝴蝶。阿三又说:冬天我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蝴蝶,冬天的蝴蝶全都躲起来了。张建青摇摇头。张建青说一定是有蝴蝶的,我刚才就看到它飞过来了,一只彩色的蝴蝶,它飞过来了。张建青一边说,一边就拿了网兜绕着小公园飞跑起来。

阿三动了动身体,阿三想动起来,和张建青一起跑,但阳光软绵绵的,阳光晒得阿三也软绵绵的,阿三觉得自己是多么没有力量呵。然而,奇怪的事情紧接着又发生了,阿三发现,老师和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他们就坐在阿三对面的一条石凳上,他们看着阿三。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便他们就是来了。坐在那里,看着阿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阿三终于站了起来,走过去,走到老师和妈妈那里。阿三对他们笑笑,他们不说话,看着阿三;阿三问他们:你们说,冬天会有蝴蝶吗?他们还是不说话,看着阿三;后来阿三便急了,阿三伸出手去,放在他们的手上、肩上、身体上……

是冰凉的,就像一块冰凉的石头。

阿三忽然惊醒过来。或许,她手里触摸的本来就是一块石头,只是一块石头,它们定格在那里,就像小公园人行道两边枝叶稀疏的矮树那样……

阿三闭了眼睛。阿三又听到耳边小米的声音,小米一定还是用手捂着肚子,小米说:真疼呵,从来都没有这样疼过,怎么会这样疼呵。阿三不说话,她只是闭了闭眼睛,阿三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阳光掠过时的那种阴影,在光明与黑暗之间,阴影闪现了,而在阴影闪现的瞬间,阿三知道,刚才,有什么东西从这里经过,它轻轻的,已经走过去了。

高考日

那一年7月6日,我失眠了。

一向自认为心理素质不错的我,竟然在高考的前一晚失眠了。

彻夜的辗转反侧,直到天蒙蒙亮我一直都在迷迷糊糊中,脑袋里就跟放电影似的,全是片花:跳绳、春游、写作文、捡钱、打架、撒尿、自习、会飞的猪、三条腿的蚂蚱……零乱的组合如幻灯片一样地过。

直到许多年以后,特别偶然的一天,我终于瞬间明白为什么那一晚会失眠,从那一天往前追溯到小学一年级甚至学前班,这其间的青春岁月都为那一天而准备,就像红领巾都唱过的:时刻准备着。

在接近那一天的那些日子,我记得学校已经没课可上,大家都在家里复习,时不时跑趟学校找老师问问题开小灶。那些天学校食堂的伙食极好,食堂大师傅好像打死了卖肉的,菜菜都有肉,给的份量还特足。中午12点、晚6点,据住校的同学说,他们向着学校食堂的方向望去,就能感到幸福。

那些日子有位女同学在上自习课时突然难受得脸色煞白,班里一位男同学背着,后面几个男女同学护送着到校门口,那位女同学说什么不让我们护送到医院了,旁边的女同学也劝我们走,我们就傻愣愣地回了学校。后来我终于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然后向自己笑笑。

真的,我感觉那时候把一辈子的题都做完了,脑袋里没有别的,数字、年代、字母、公式,突然装个漂亮女同学的想法刚有萌芽即被删除,我相信我是即将出厂的机器人,只等待那一天。

那一天,我走出考场的时候,阳光刺目。

在度过了一个完全没有作业的漫长假期之后,拿到录取通知书的同学们一个个开学、报到、军训、上课,我最好的哥们L始终没有等到那张门票,在8月即将过去的某天,他找到我,告诉我他决定补习。

高考落榜继续进行补习的人被称为“高四”,“高四”以后又继续的人叫“老补”,我没有见过那个传说中补习八年的老补,而L确确实实是补习了整整三年。2001年的国庆我从三亚返京到中国农业大学看他,他大概还在读大四。他在宿舍本来就是老大,我去了又比他同宿舍的同学都大几岁,被一帮他的同学喊着大哥灌酒,没吃几口我便醉了。刚倒在床上,就听到众人惊呼,原因是有人从火锅中捞出一只壁虎,有人已经在吐。

在高校扩招改革的今天,“高四”、“老补”早已消失了,可能已经没有人记得,但的确曾经存在过那样一个群体,那些人,他们都像17世纪准备决斗的贵族青年,表情严肃,目光虔诚。我到过学校的补习班,沿着校园的围墙,穿过校园的小路,来到最后的那几排老房子,越过灯光明亮的窗,我静静地看到那些老补们,他们都低着头,字迹斑驳的课桌上印着他们浅浅的影像,那一刻,寂静无声。

现在,不再是7月7日,那一天改为了6月7日,在生于七十年代的记忆里,那一天已经是一个遥远记忆中的日子,翻开历史:

1944年6月6日,盟军统帅艾森豪威尔下令执行诺曼底登陆。由超过三百万人力、一万一千部飞机及四千艘船只组成规模最强大的舰队向诺曼底进军,诺曼底是历史上最大规模的战役。那一天,被称作“最长的一天”,即D日。

而现在,6月7日,从前的7月7日,也是中国最漫长的一天,这一天,中国高考。

2005年的夏天,在高中同学毕业十周年的聚会上,突然有人谈起这“最长的一天”,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那一天,走出考场时,阳光刺目。

当聚会最后我们举杯的那一刻,我希望,有一天我们也能像纪念“诺曼底登陆”一样,把6月7日当作“最长的一天”来纪念;或者,让那一天,一切如常。

大学师与生(1)

在上大学之前,我无法想象大学的老师和学生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而在大学毕业之后,我发现了解这些居然是大学生活中最大的收获之一。

大学的老师远不是高中的老师;大学的学生也远不是高中的学生。

大学的老师远比高中的老师有学问,尽管如此,大学的老师到了高中里,大多数只能去看门房。这是由于大学的老师虽然有学问,但大多数不知道该怎么讲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