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一个晚上,教室里正热闹着呢,李素琴出现了。教室里刷地静下来。
后排座位突然弥漫着一股地瓜屁的味道,我估计是四寅放的,他拚命绷着脸,因为马策正在低声叫骂呢。
昏暗中,我发现李素琴好像胖了一圈。
四寅终于憋不住,砰的一声笑了。这时候马策也笑了。田蕾没闻到屁味,回头生气地看了他们一眼。唐蓉请病假了,我身边的座位一直空着。
“新老师教得咋样?”李素琴十分和蔼地问。
马策和四寅全都埋着头,一个劲地闷笑,背抖得厉害。
李素琴扫了一眼,突然叫道:“四寅!”
马策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时候的地瓜屁仍然没散,好像又多了一种味。四寅咬着牙,狠狠指了一下马策,那意思我明白了,当前的这个屁是马策放的。
“笑什么呢?有什么好笑的?”李素琴的声音像个少女,她慢慢走过来,停在田蕾座位旁边。田蕾已经猜到了,但她不好意思说。其他座位上,也都出现了笑声。
“没笑什么……”四寅心虚地说。
“坐下吧。”
第二天的语文课上,李素琴又一次出现了。李素琴是胖了一圈,叉着双手,像一对正括号。后来我们才知道,她生了一个女儿。李素琴的男人是一位卡车司机,我们从没见过,只听李素琴说过几次。最难忘的一次是她说起她男人时,说起了路边饭店的女人。她说路边饭店的女人一见到有货车来了,就跑到路中央,冲着车灯,掀起她们的裙子-
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包括四寅和马策的闷屁。
李素琴停了一会说:“裙子里什么也没穿。”
几天后,四寅跟我一块玩时,骂李素琴是流氓。我问他李素琴为什么是流氓。四寅说这是他爹说的。看来,他爹已经知道了。我相信,周围的人也知道了。我更相信,那个村的男人都知道了。阿湖镇就是这么个地方。
期末考试,我的数学成绩是九十二分。
史竹山念到我名字的时候,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他的笑容是随着分数的下降而减少的。“田蕾,一百分。唐蓉,一百分。石小虎,九十九分。李家财,九十八分。马策,九十三分……”
“洪三泰,九十二分!”
我像一头喜驴一样冲上讲台。
史竹山停顿了一下,问我:“是抄唐蓉的吗?”
我的头简直摇晕了。
“你能考九十二分?”
我本来想说‘我为什么不能考九十二分?’,但话到嘴边却是-“我没抄。”
史竹山看了看唐蓉:“唐蓉,洪三泰抄没抄?”
唐蓉十分响亮地回答:“没抄!”
真的,我可以以剥皮、挖筋、掏眼珠子发誓:我绝对没抄!
史竹山十分无奈地将试卷交给我,继续点下面的人名。返回座位的途中我撞了三次桌角,我发誓有一次撞在我裤裆那儿,差一点闭了气,唐蓉看到我的脸色由红急剧转白,她问起我的时候我的小脸蛋突然又红了-我的确抄了唐蓉三道应用题,一道是两列火车怎么开,一道是一个工程怎么干,一道是一大筐球怎么分。我能不害羞?那道阀门放水的应用题我居然做对了!这可是歪打正着啊。唉,说来惭愧,后来的考试,一遇到阀门出水,我的脑子也跟着出水,然后是两道骇人的红叉。不过,这一次我可以信誓旦旦了:我考过九十二分。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四寅只考了六十二分!
被暮色溶解的童年(5)
四寅是倒数第三。
倒数十名的同学,一个个举着试卷,低着个头,犯人一样,在黑板前站成一排,正等着史竹山和其他同学扒了伤口,再自己舔干净呢。
史竹山的笑容早脱光了。他手里拿着一根扫帚枝-又粗又黑、又冷又硬、又光还又滑。他先在黑板前溜跶三圈,为的是酝酿情绪,接着在前排座位前溜跶六圈,为的是梳理思路。史竹山不像李素琴那样嘴上流油,他的嘴上光秃秃的,泛着白皮,他用舌头舔了舔白皮,扫帚枝突然甩向排名第十的同学头上:“给我好好瞅瞅!”
台上一阵抖。台下一阵笑。
“周书栋!”
周书栋不敢说话,他的头快低到裤裆那儿了。
“你看你长得这个样-”史竹山用扫帚杆缓缓托起周书栋瘦削的下巴,“扁鱼脸,扫帚手,啊?你的脑子呢?脑子留吃的还是留用的?”周书栋的脑瓜上已经挨了三下,“你姐呢?为了你上学,你姐天天在家攒鸡蛋,你爹天天泡咸菜,咹?你家一年到头吃过肉吗?你娘连鸡蛋壳都舍不得吃!全给你吃了!一肚子零蛋!”
台下哄然大笑。
我看到周书栋抬了头,可怜巴巴地看了一眼史竹山,那意思是祈求老师不要再往下说了,他们家的丑都揭到裤衩那儿了,再往下揭,他们家的小鸡鸡就要露出来了。此刻的周书栋又低下了头,手中的试卷不停抖着,突然,他勇敢地仰起脸,而那目光却饱含着泪水。他的脸扭曲着,嘴唇咬得死死的,脚上的一双破鞋在黑硬的泥地上不停地搓着。他用一只手拎着试卷,另一只腾出来,捏成了一个小拳头。冷风从残破的塑料布遮挡的窗角灌进来,终于把周书栋吹得眼泪汪汪了。唐蓉默默看着,头发遮住了半张脸。田蕾跟同桌咬着耳朵,时不时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终于,周书栋羊羔一样哭了起来。他不停地抽着身子,胸脯剧烈地起伏。我知道那哭声一定在胸口憋了很久,它夺喉而出时史竹山居然吓了一跳。
“哭什么哭?!还有脸哭?早干嘛了?咹?”
周书栋哭得更凶了,几乎是扯着破嗓子喊了。这哭声成了一头倔强的公羊,正被蒙了双眼四处瞎撞呢。当他的哭声从高音部嘎然而止、突然又挣命般扬起时,班上所有的同学都出了一身冷汗。
史竹山扬了扬扫帚杆,冲周书栋嚷道:“滚!到外面哭去!”
周书栋扯着嗓子慢慢走出去。门一关,哭声顿时没了,大家终于松了一口气。也许是被哭声搅乱了情绪,史竹山的批斗会很快挨到了四寅。
“自己先说!”史竹山敲了敲扫帚杆。
四寅挺乖的,他仰起了小英雄雨来般的头,清了清嗓子说:“我爹叫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不听。我爹叫我回家后写作业,我不听。我爹叫我回家挖猪草,我不听。我爹叫我听老师的话,我不听-”
史竹山突然笑着问:“你娘就没说什么?”
四寅愣了愣,回忆了一番,又清了清嗓子说:“我娘没说,都是我爹说的。我娘听我爹的,我爹说什么我娘就听什么,我爹说,锅生火了没?我娘就生火去了,我爹说,猪喂了没?我娘就喂猪去了,我爹说,叫四寅先睡,我娘就叫我先睡,我爹说关灯,我娘就关灯,我爹说……”
“你爹说什么?”史竹山急切地问。
“我睡着了,我爹说什么我没听到。”
史竹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手中的扫帚杆敲了敲四寅的脑袋瓜:“去,回家听你爹好好说!”
四寅仰着一张脏脸,十分自豪地走下讲台。这时候,我们才想起他今天只得了六十二分。可怜啊,当周书栋被史竹山第二次叫到名字时,他的黄鼻涕快要结冰了。他浑身抖索着,用他光亮的袖头一次次蹭着鼻涕和眼泪。这时候的批斗会已经在尾声中结束了,史竹山十分满足地放下扫帚杆,用洪亮的嗓音说:“下次谁再考不好,就跟周书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