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1 / 1)

“懂了吗?”史竹山问我。

“懂了。”我像犯了罪,声音很低。我知道同学们都在看我,特别是唐蓉。四寅欠我一个铁陀螺,他不会跟我妈说的。班长田蕾拿了我三十二张信纸,她笑着望我,好像四寅小夹袄里的那只蜗牛。其他人脸上也都带着快意的笑,欣赏着我的悲伤和无奈。

史竹山扔下一支粉笔说:“现在做一遍。”

我迈着虾腿,接过起重机一般重的粉笔,冷汗疯长。立在黑板前,我感觉天黑了,那截粉笔,绝不是指引我走向光明的星星之火,而是提示午夜即将来临的一根银色指针。

我艰难地划动粉笔,啪,断了一截,我刚划了三个符号,啪,又断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我可爱的数学老师,泪光闪闪。他皱着眉头,心疼地望着我,我知道他是心疼那截掉在粉灰中的粉笔,那可是他光辉生涯的写照。我转过身,心跳如焚,汗液包围着我,我听到门外的阳光在一个劲地叫唤。我走近一点,又退了半步,我在调整和黑板的距离,可我怎么看,它也是一块黑板呀。现在,我终于看清楚了附着其上的一串串小蝌蚪,密密麻麻,时隐又时现,我想抓住它们,把它们逮在手里玩,我仿佛听到它们叫唤着,等着我的手,但我听到的只是啪的一声:粉笔又断了一截。

史竹山更心疼了。

我不敢回头看他。前排的笑声一下下传来,我的心一点点抽紧。我抖着手,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写出了至为关键的一个等于号。我长舒一口气,手有点木,胳膊也酸,膝盖在奏着进行曲。在我用所有的脑细胞思考着结果时,黑板终于让我收缩了几下已经没有半点唾沫可咽的喉咙,但是,我咽下的只是一团莫名其妙的空气。这时候,我发现手中的粉笔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我搓着空空的沾满了白粉灰的手指,似乎是笑了一下,可没笑出来,或者是更为古怪的哭。我知道我要哭了,史竹山肯定不会放过我。还有他心爱的一支粉笔,虽说讲桌上的粉笔盒里,还立着十几根呢。

不出所料,史竹山的一只大手突然把我拽到一边:“仔细看着,我再演算一遍!”

我的确是仔细看的,我仔细看着那只不断生产出符号的手,它吐着一串串白色的神秘,雾一样的虚幻。

史竹山给了我第二次机会。他一边演算一边看我,不时停顿一下,解释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可我不争气的脑袋嗡嗡作响,我不争气的眼睛什么也没有看到,我不争气的耳朵白长了十几年。这一次,史竹山给了我半截粉笔,他怕我浪费。我站在黑板前,捏着粉笔,居然有点发困。

“滚!滚外面去!”史竹山嚷道。

我软软地靠在墙上,阳光一照,一脑子纷乱的粉笔灰。

一下课,史竹山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跟在他的屁股后头,跟要饭的一样。进了办公室,史竹山的气色好多了,端着一杯茶,和其他几个老师说着话,最后才走到我面前。

“你怎么什么都不会?咹?我讲了三遍!狗屁不懂!没用的东西!”

我低着头,不敢吭声。

“这样的学生,教了也白教。没用!”史竹山说着,开始翻找试卷。

我的头更低了。我看到史竹山的鞋上沾着一根稻草,裤角上有几道泥渍,有一根鞋带被踩在脚底。

“看看!看看!”史竹山拎着臭袜子般的一张试卷,这是一星期前的一次数学考试,我得了七十二分,我抬起头,一道道红叉分外撩人。

被暮色溶解的童年(3)

“七十二分!全班倒数十名!去,叫你爸来!”

我没吭声。我爸出差了。他去一个一百里外的水库学习去了。我妈说,许多领导都在那里考察呢。

“听到没有?!”史竹山几乎吼起来。

我怯怯地应道:“我爸……不在家……”

“你妈呢?叫你妈来!”

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蛇一般柔韧的皮带以及形形色色的塑料鞋底。

“你妈呢?”史竹山突然露出一抹朝霞般的微笑,“你妈不会也不在家吧……”史竹山的目光突然又冷了-“叫你妈来!”

我重新低下头,死盯住史竹山鞋上的那根夺命稻草,真想一口吞了它。

几声咳嗽,走进来一位老师。我听到他说:“你下面没课啦?这么费心?”史竹山笑了笑:“什么费不费心的?不拿年级第一,二十块钱得泡汤!”那个老师随声附和几句,夹着课本走了。

情绪稍稍缓和,我听到史竹山摇了摇头说:“唉,这几名拖后腿的学生……”

看来,我是那十名拖后腿学生的一员了。这时,办公室的老师全走光了,史竹山摸出一串钥匙,拉开一个抽屉,从来没见他吸烟的我,看见他点着了一根“丽华”牌香烟。

“你爸是做什么的?”史竹山突然轻声问。

“所长。”我说。

史竹山奇怪地看着我:“哪里的所长?”

“水库的。”

史竹山拿烟的手好久没动一下。末了,他问:“那你是城镇户口?”

我点点头。

史竹山的另一只手敲着桌子,半晌,他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弹掉一截烟灰说:“城镇户口的孩子也要用心学习,听到没有?”

我用力点点头。

李素琴老师总在一个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李素琴老师的出现总会在班里引起一阵不小的震动。这种震动包含了不安和恐惧。一般是在临放学前几分钟,几个毛头生正准备打扫卫生,教室里十分喧闹,马策和四寅正在胡吹一通,把各家猪圈里的瘦猪吹成数量翻了一倍的小母牛。田蕾正在收拾作业本,她的小辫子一甩一甩的,在课桌间晃着她的小红袄。我刚抄完黑板上的数学作业题,就听到有人狂叫一声:“李老师来了!”

这叫声若配上一副破锣嗓子,足以吓死两头临盆的老母猪。

李素琴油光满面地进来了。她刚吃了晚饭(她的家在学校),可我们的肚子正辛苦叫着呢。这时候不知谁放了一个闷屁,再加上满屋子的土腥味,别提多特别了。李素琴肯定没闻到,她打了几个响嗝,全班同学望着黑板前的这位先进工作者,一个个愁容满面,欲哭无泪。

李素琴两手空空,我们一见,心下一松。没想到,她还没张口,田蕾就开始发试卷了。这时候,李老师开口了。李老师说:“每次考试,病句都是一个难项,从今天开始,我们学习改病句!”

我一听,差一点病倒。我侧头一看,四寅已经歪在桌边,两眼泛白了。

上个月,我们修改了一个月的错别字,我们的眼睛都改绿了。每天晚饭时,我都要把馒头皮剥掉,以防把错别字也吃了。第二天一早,我一看作业本就怪了,这是我的名字吗?这名字是不是写错了?我叫洪三泰?这个“泰”字是这样写的吗?不过,起码“三”是写对了,三是三划,这我一辈子都记得。要知道,从错别字到病句,这可是一步不短的距离呀。四寅忧心忡忡的样子,很让人担心他的将来。我也是,我怕改完病句之后,不知会闹出什么病来。

“一千个病句!”李素琴骄傲地宣称,这是她综合各年的试卷试题筛选出来的。一改解千愁,万变应不变,只要用心改完这一千个病句,足以独步天下。可事实上,期末考试的十个病句,我改对了六个,四寅只对了一个,为此,他要把其余九个病句各默写五百遍,以示惩罚。那天晚上,我看到四寅哭得眼泪汪汪,他见到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我快不行了……,寒假我也不能到你家玩了……”

被暮色溶解的童年(4)

于是,整整一个半月,我们陶醉在改病句的辛酸中。每天黄昏时分,油嘴汪汪的李素琴来了,我们像一群饿狼一样盯着她的嘴,然后闷下头,扑向面包一样的一个个病句。直到天色像黑板一样黑的时候,李素琴才决定下课。接着,你会看到,六十五个同学终于离开了集中营般的教室,一个个肩上吊着书包,晃悠悠飘到了家。

其实,李素琴也不容易。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李素琴不来了。大家都很奇怪,极度恐惧之后,一旦放松了,人都这样。语文课由另一个老师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