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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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胜遇根本没睡着,装的。

昨天他在自己的窝里收拾东西,胡徵突然发起视频通话。羲和项目团队去长山岛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老登知道很正常,可提出的要求似乎……不太正经。

“画什么?记录什么?”胡胜遇撑着桌子,对着手机瞪他爸,“你这违法吧,我不敢啊。”

“这个基地本身不属于商业秘密范畴,我找人问过了只是有点难去。你爸我坐不惯飞机。”胡徵在对面道,“我就不去麻烦长青了,也省得他现在的合作伙伴多想……你不是很闲吗?帮我听听情况。合作嘛,总得知根知底,我就是想了解临近智创最新的产品和协作模式,考虑文达未来如何扮演负责人并有利可图的供应商角色。”

“第一,你为了陪我妈,飞了多少趟普罗旺斯,你自己心里清楚。”胡胜遇冷静指出,“第二,不要和我说那些我听不懂的,我有高概念恐惧症。”

“什么恐惧症?”

“第三,不保证完成任务。”胡胜遇皮笑肉不笑地看屏幕里的胡徵,“除非你给我立个字据今后在有条件的情况下,得向着长青。”

“……成交。”老爸说。

他向来觉得,自己的儿子在人精堆里不算聪明,但绝对谈得上逻辑清晰、吃不了大亏,比自己其他朋友家的二世祖稍微强那么一点。人家还在为一份家业争得不可开交呢,自己家这位爷毫无危机感可言,就这么淡淡地活着,像是一种变相的叛逆。

所以当他听到儿子张口闭口陆长青时,有一刹那的恍然:原来是给自己找了个盼头。

这可不太灵啊。

当然胡胜遇完全没感知到老父亲的担忧,此时他正坐在飞往眉州的航班上装睡,手腕上是一排抑制剂刺出的针眼,身边是身体情况和人格状态同样不稳定的陆长青先生。他没想到陆长青此时正在闭目思考自己的遗嘱内容,陆长青也不知道他正在思考怎样合理化自己到长山岛后不算正常的“查户口”行为,他俩的手肘间就隔着一英寸,彼此却什么都没有互通过。

不过这样就挺美好。

在已经成为过去式的人生中,胡胜遇乘坐过许多次航空器,或是为了上学,或是为了旅行,或是为了从4500米高空往下跳。目的的存在本身太难以触及,他走过许多地方,从骑行到跳伞,心率最高不过一百六十,回到原处后,对他而言依旧是一片虚空。

可当他在此,忽觉得这趟航班不需要什么目的。

不提胡徵的小要求,似乎没什么必须为自己费力找寻的事物了。虽然每次的追寻都会落空,但他也从未停止过,遑论这一次陆长青就这么在他身侧安静地睡着,面孔被一屋暗灯的余色染着,眼下有浅浅的疲态。胡胜遇看着他略显宽松的衬衫和大衣,目光在蜜色颈窝处停了一秒,大脑里的印象就被他信手画出的一只猫头鹰替换,嘴角忍不住带了些笑意。

不是说画家都有自己的缪斯嘛。莫奈对着卡米尔画出了《撑阳伞的女人》,而他对着陆长青画出了一只猫头鹰。

一只毛茸茸的、头能转360度的猫头鹰。

他找各种图鉴做了参考,找到了一种叫鬼鸮的猫头鹰白而圆的面盘上有一双大眼睛,披着灰白相杂的羽翼,轻灵又得体。森林里大抵还有许多其他种类的鸟,为了果实和昆虫而汲汲不休;但他的主角猫头鹰不一样,他有一个梦想,希望自己能越过常年寒冷的针叶林和漫长的积雪山脉,去看只存在于神话中的、会泛起荧光的海。

感觉这个故事会受小孩子喜欢吧。

他正出神,陆长青睁开了眼,有些茫然地接下了他的目光。胡胜遇愣了愣,却没有做逃兵,忽而生出些勇气,伸出手去把他衬衫最上头的扣子扣上了。

“胜遇,”陆长青眯着眼看他,“你一直在看我?”

胡胜遇绝不内耗,直接承认:“嗯,很好看。”

他收回手,认真地道:“但你看起来有点累了。有时候维持体面就挺难的,就像我妈穿高跟鞋只有她知道自己难受,别人都说好看。”

而胡徵会帮桃乐丝将鞋脱下来。

他没有再说话,而是从前座背后抽出杂志,开始随意地翻看。陆长青缓慢地将脸转了回去,盯着眼前方巾上一点久远的污渍,好像听到飞机舱体之外呼啸的风。

除此以外,还有玻璃碎裂的响声。

他的壳,好像已开始提前剥落。

第35章 海波不平

“长山岛,原先岛上什么都没有,生活物资都是眉州运过去的。”旁边一个老爷子讲话带着很重的闽南口音,他抓握栏杆的手上有如无数网纱重叠成的老茧,“后来渔民也走掉了,你们把岛买下来,填海造陆,变成了一个大工厂。”

海风拂过来。胡胜遇倚靠在栏杆旁,望向靛蓝空中掠过的海燕,目光落在了海雾中的那片轮廓上。

他在网上见过长山岛的现状图。岛的阳面被填海扩地,建起由寥廓资本控制的装备制造厂和飞行器测试场,而较为陡峭的阴面则保留着渔民遗留下来的民居和砾石杂草半生的窄小海滩。摄影师的相机下,砖石搭建的屋舍,似乎还保留着渔民撤走时的样貌;而背面属于现代文明的钢铁生命则比苔藓生长得更加迅速,很快淹没了过往的痕迹。

怀旧是一种集体性癔症,由此带来的莫名悲戚则是症状的一种。但胡胜遇没法不为之停留,他曾对着那些影像看了很久,在岛屿轮廓入目的刹那,错觉让他以为会见到驶向自己的航船。

身边与自己年龄相反的青年人在谈论自己的工作、股票和最近的国际新闻,让他陌生的高概念和吕克·图伊曼斯的作品展在语句间交替出现,但都无关乎陆长青的“飞行”。他回转身看了看,没有在横金余晖与甲板间找到陆长青,却冷不防对上另外一个人看着还有点眼熟。

那家伙刚刚还在和几个姐姐谈笑风生,这下毫无征兆地径直朝他走过来了。

胡胜遇正拼命想对方的名字,那人好像松了口气似的,抬手就搭住了他的肩膀,冲着流着光的海面低声道:“还好你来了,好家伙,我都快尴尬死了。”

“呃……”

没看出来。

“怎么,你又不认识人了?”身边人气笑了,“我唐舜之啊,咱俩都在龙哥的出发队里,你忘啦?还在罗定一起考过跳伞证呢。”

“哦,记得。”胡胜遇恍然,抬手指他,“你是那个‘两千跳’。”

唐舜之拍了拍他,两个A有点局促地挨在一块,在短时间内诡异地沉默着。胡胜遇只隐隐知道他所在的公司和临近智创之间的良性竞争关系,却不知他为何会混在临近智创的外出队伍里,干脆就当无事发生,随便找了个话题:“你有没有问到什么怪味儿?”

唐舜之脸色当即一变。胡胜遇以为自己说到的是他的信息素,吓了一跳,迅速道:“那估计是柴油。”

“倒是你啊,胜遇。”唐舜之幽幽地道,“我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陆长青的味道,嗯?”

“不会吧。”胡胜遇一怔,面颊忽而热起来,“哦,我打抑制剂了,没有闻到……刚刚一直和他坐在一起……”

唐舜之摇了摇头,扶着额苦笑:“哎,我早就听说他想搞协议婚姻这一套,还在想到底是谁被逮住了,结果是你这个熟人不过我的想法和你没什么关系,你放心。我看你也不是自愿的,什么时候战略撤退?”

“什么……什么意思?”

如果现实生活有特效,胡胜遇想此刻的自己值得一个“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