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纸是标准的明信片规格,79*79mm成像尺寸,自带做旧色调,更重要的是“独一无二”:停驻在照片上的刹那转瞬即逝,就算是连续拍摄的两张,定格的瞬间都有细微差别,发丝随风飘扬的状态,若即若离的视线,如同胶片电影逐帧慢放,抓取到的是被拍摄者本人都难以发觉的动态情绪和神色转变。

蒲欢举着两张双胞胎般的合影,迎着天光细细端详,分辨它们微许的异同,耳旁蓦然一静,脚边多出一道影子,和他的影子相叠、融合在一起,人却没有碰触到他,维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即使近在咫尺。

他没有回头,问助手小哥:“你们留有原片的话,这个可以送给我吗?”

“行啊!”

风把助手小哥的声音吹远了。温吞的、有些暧昧和敷衍的风,舔进蒲欢捏着照片的指缝。他又问岑翊宁:“喜欢哪张?”

岑翊宁在他耳旁沉吟了数息。

“咖啡是我挑的,这个你来吧。”

他怔了瞬,旋即笑出来,把右手拿的那张塞进贴身的衬衫口袋,左手上的递给岑翊宁。

“我都喜欢。”他说,“我挺随便一人。”

补完妆的成颂遥遥地朝他俩挥手,两人便回到绿地上,正听见师琼洁若无其事地说:“咱俩逃婚吧。”

成颂吓一跳:“啥?!”

“趁现在还没回去,所有人都坐在那里等着,我和你,唯二的主角,人间蒸发掉。”她指着停在公园外面的车,“就那辆车,我们一路开到海边,我想穿着婚纱跳进海里游泳。”

“婚礼怎么办?!”

“反正它只是个仪式而已,亲戚朋友也都见过了,让他们叙旧呗,我们俩么,当然要去做想做的事情。来,说一说,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我……”成颂呆呆地,“想跟你交换戒指……”

“切。”师琼洁撒开他的手,“老实人。”又问蒲欢,“欢欢你觉得我这主意怎么样?”

“好刺激。”蒲欢席地而坐,嘴里叼着半根草茎,“我也想去,能不能让我加入?”

“那你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好烂的梗!”

“你们还有二十分钟考虑,十一点半要回酒店。”

岑翊宁抬手看表,语气听起来不像是开玩笑,“假如决定私奔,海岸线离这边大概六十五公里,你们最好先去趟加油站。”

“……”

众人齐齐一静,喻尔先笑出了声,“帅哥禁止顶着那样的脸讲冷笑话!”

摄影师的镜头没再移开过,相机快门声也接连不断,貌似拍了不少值得留念的东西。蒲欢倏然想起KIKI,掏出手机,拍下公园一角的风景发给了她。照片本身并无意义,发给谁都可以,但她收到这条消息应该会开心,那就哄她开心一下,不费时费力,也无需付出任何代价,何乐而不为呢。

果然KIKI秒速回复:“真漂亮!下次一起去散步吧。”

他也很快地回:“好啊。”其实心知他们都不在意“下次”究竟会是何时,只是喜欢一方约定、一方答应的那种踏实。

肩头陡然有水滴落,“嗒”的一震。蒲欢扭头看去,以为西装布料上晕开的小片湿痕是错觉,第二滴随之而至的时候他恍然:“下雨了?”

“我靠,真的!”

“妈呀我的设备!谁带伞了?”

“我的是遮阳伞!也能用!”

“呜哇下大了!”

积雨云下的草坪顿时乱作一团,除了蒲欢和岑翊宁。他俩的包就放在几步远的草丛里,岑翊宁取出两把备好的伞,递给蒲欢一把,蒲欢眼里进了雨水,前额的头发也被濡湿,浸成更深一度的暗红色,被他勾到耳后,不知为何还是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这场不期而遇的阵雨似乎并未破坏他的心情,他一点都不扫兴,不埋怨,接过那把伞递给了喻尔和另一位伴娘:“你俩拿着。”

“你呢?”两个女孩挤在伞下问他。

“我”

他刚说一个字就噤了声。

因为在他开口之前,愈发稠密的雨水就没再淋到他的身上,透明的伞布遮蔽在他头顶,伞柄握在身后那人手里。

“去石板路上走吧。”

岑翊宁提着包,上前两步与他比肩,对女孩子们说,“草地湿了鞋跟容易陷进泥里,小心一点。”

“谢了!”

喻尔搂着自己姐妹,踏出一条岔路离开了草坪,在她们的前方,是还没来得及同甘就开始共苦的新婚夫妇,成颂脱下西装外套,给师琼洁当临时雨搭;化妆师举着阳伞,拎着化妆箱,好整以暇地跟在后面;而另一边,扛着设备负重前行的助手小哥正无私地为自己师父撑伞,使他得以用摄像机记录下别人的绝美爱情:“很动人。你看,比那些摆拍的自然多了。新郎给新娘挡雨,非常生活化的一幕,两个人的穿着却又平添了一种庄重的仪式感。这场雨下得好啊……”

“快点儿吧师父!我裤衩都湿透了!”

“嗯,是的。我也觉得,很好。”

蒲欢抹着眼皮上的雨水,睫毛变得黏连纠缠。周遭的空气依然浑浊,混杂着泥土和植物的腥涩味,闻起来却不令人生厌。

“这场雨吗。”

岑翊宁握伞的手指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和他一齐眺向远方,目之所及皆是雾霭溟濛,各色景物的边界都被模糊,林间雨声淅沥,越嘈杂越寂静,暑气升腾,像不知名的神灵路过。

“对。”

他敛起那双湿漉漉的眼睛。

“真希望它多下一会儿。”

第6章 六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