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是做地质勘探的,母亲是心理医生,两个人的性格都偏向中性,不沉闷也不热络。善于沟通,很有耐性,在他们那个时代也算思想开明,我从小到大没怎么见过他们吵架,他们俩的个性都是优先处理矛盾的类型。”岑翊宁罕见的发了挺长一段话,“外人看来可能冷静过头了,近乎于冷漠,没什么起伏和波动。”

“你和他们很像。”

“嗯。也有人这么评价我。”

在成摞的书本和唱片外部包好防震泡沫,贴着边角放入折叠纸箱,他打包的动作一顿,从还未封口的箱子里抽出一本书。圆脊,硬皮,合不太拢,随手一翻便擅自停留在某一页,那里夹着一张照片。

他捻起那张拍立得相片,端详着里面相视而笑的两个人,敏锐地从对方发来的短句里嗅探出了隐匿的信息。

“……前任?”

岑翊宁的名字下方跳出一行小字,“正在输入”。

他弯腰把书塞回纸箱,将尚未封装的家当们搬到墙角,一箱日常用品,一箱精神食粮。又来到衣柜前,一左一右敞开柜门,衣物清新剂的白苔香迎面扑来,他的脑海中不可避免的产生浮想:岑翊宁这种人,一看就经常被倒追。

低调却又引人注目,宜接近而不易深交,自有一套丈量亲疏远近的尺度,连回绝也郑重果断。

谁知真相却不似他所想,“大学期间,尝试过与别人建立亲密关系,但显然不成功。”

简练而含蓄的答复,明明不掺杂任何情绪化的表述,蒲欢却仿佛能听见岑翊宁略带笑意的叹息,近在耳畔。

“原因如上,‘太冷静了’。”

像永远烧不开的温水,既达不到沸点,也冷不到极致,吊得人不上不下,又没法彻底死心。

“在不同的情境下,优点也会变成缺点。”他总结道。

“是的。”

“原来……”

“嗯?”

“你也会被甩啊!”

原来他也曾遭受否决,并非事事都顺心遂意,“完美无缺”。得知了这一真相的蒲欢反而倍感安心,仿佛是离光环笼罩下的岑翊宁更近了一点。

嘴角不由心地上扬,他哼唱着一首不成调的歌,从晾衣杆上取下一沓衣物,连同衣架一起叠放进平摊的行李箱,然后直起身子,环顾着满屋被他搁置的画,拼图,模型,憧憬,幻想,顾虑,心说,不要紧,这些都不要紧。

“行李我快收拾完了,明天就搬过去。”

周天下午,岑翊宁收到蒲欢的新住址,出了门,一路辗转的找过去。他对这片区域不算熟悉,平时鲜少有往来,上次开了导航,这次他试着去记下沿途的标志性建筑,车站牌和地铁出口,记不住倒是也没关系。今后会常来的。

到了楼下,上次见过一面的女人正在一楼的庭院里侍弄花草,长发挽成了髻,双手戴着园丁手套,每根指头都沾满泥土,被她清理出来的杂草连根带须躺在地上。她今天是素颜,未施粉黛的脸庞肌肉稍显松弛,微垂的眼尾暴露出年纪,却依旧美丽。

他和她打了个照面,说:“下午好。”她也点头致意:“来啦。”

“正好,把这个给你朋友带上去。”

她隔着篱笆,交给他一只玻璃器皿,像带盖子的碗,里面种植着一小捧绿茸茸的苔藓。“背阴,但也要晒太阳,通风,每天浇一次水,别养死了。”

岑翊宁单手托着那碗苔藓上楼,走得很小心。楼上陆续有人下来,穿保洁公司的制服,提着五花八门的扫除工具,岑翊宁给他们让路,将玻璃碗护在胸前。再上一层,他认出了蒲欢入住的那户门牌号,门虚掩着,手一推就开了。

后来他曾梦到过那时所见的光景,一间通透朝阳的屋宅,室内空阔,明显刚刚被清扫过,地砖表面残留着水渍,在大片洒落的阳光里蒸发,尘埃浮游其间,如有生命,被风扰动,统统躲进一道斜长人影里,影子朝他招手:“请进。”

“哦,我刚请了家政公司的人上门做大扫除,地还湿着,你慢一点。”

露天阳台上胡乱堆放着四把椅子,犹如一组版图曲折的群岛,相互间距不一,却又绝不离散,蒲欢坐在其中一把上,脚伸到另一把上,让自己横跨于这片无人涉足的岛屿,一只手托着烟灰缸,静静地抽烟。

他没有穿鞋,裤子卷到膝盖以下,小腿洁白裸露,踝骨精巧,如同某种可演奏的乐器。

第17章 十七

第十七章

岑翊宁就站在门外,等地上的水干透,等心里的风静止,蝉鸣渐息,尘埃落定,虚空中那道细若蛛丝的界线不会就此绷断,他才得以自处,以“朋友”的身份走进去,在玄关处换了双一次性拖鞋,扬声说:“房东托我带这个给你。”

“什么?”

蒲欢在过分灿烂的阳光里眯细眼眸,仿佛被晒乏了,嗓音中弥漫着倦意,倘若人类长着尾巴,必定要伸出来甩一甩的模样。他抽完最后一口烟,唇边白雾散尽,只见岑翊宁穿过客厅中央堆叠的纸箱和杂物,身影从背光处显现,手中端着一片小小的迷你草坪。

“是微景观苔藓。”

“哇。”

他将腿往回收,给岑翊宁腾出一把椅子,同时人也换了个坐姿,凑近对方去看那玻璃碗中一抔绿意,探头时遮挡住光线,迷你草坪上空顿时多云转阴。

“好养吗这个?”

他撑着椅座的手腕弯折,倚靠着岑翊宁的腿,削瘦的肩挑着上衣,衣领往下坠,深陷的颈窝里蓄了一层薄汗,微热皮肤仿佛被晒出一股焦糖气味。岑翊宁不由得移开眼,把房东的原话转述一遍,罕有的分神使他吐字微妙的不连贯,舌头含在嘴里发干,像一寸焦渴的枯叶。

“苔藓喜阴,又不能完全不见光;喜湿,却也不能浇太多水。怎么比人还难伺候,”蒲欢听罢,啧啧摇头,“得陪伴,陪伴太久又嫌你烦;得宠着,宠过头了又被宠坏。费劲。”

“到底是人家一片心意。”

岑翊宁取走他手里的烟灰缸,用这份绿植取而代之,修剪整齐的指甲蹭过他掌心,痒痒的。“试试看也无妨。”

“如果是你,悉心照料它大半年,最终还是枯黄死掉,你会不会伤心?”

他却唐突发问,从椅子上下来,光脚踩在干热粗粝的桑拿木地板上,寻思着把苔藓往哪放,“你说过你是那种会想方设法达成目标的人,万一结果真不如你所愿,你会选择放弃,还是从头来过?”

阳台上沉默半晌,只剩蒲欢拖动和搬弄一把陈旧的铁艺置物架、扫落上面积灰的声响,过了会儿才听见岑翊宁开口:“换一种养,比如绿萝。”

“……我也会试试看的。”

蒲欢背对着他蹲下,笑了出来。

“放松点。生活是,恋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