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了架子最底下那层,把玻璃碗放进去,上方隔板恰好能遮光,只在镂空和孔洞处漏下几点亮斑。
“养不活就换个品种,合不来就换个对象,喜欢上了……就……”
他忽然哑住了,嗓子里的机关运转不灵,将他整个人卡在原地,迟迟不敢妄动,背影局促,俄而撩起略长的发尾,干巴巴续上后半句。
“喜欢着呗。”
游弋的云影下,他的脚趾微微蜷勾,后颈浮着一块抓挠后留下的红斑。
“好了,今晚怎么安排?”
对蒲欢来说,没有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但现在已然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懒散终日,随兴所至,还是要有规划。
布置卧室期间,他收到同事陈蜜柑发来的入职手续办理提示,“体检报告,电子版,别忘了!”文字末尾跟着一个兔子的叉腰表情,头像完美贴合名字,是一只圆滚滚的蜜桔。
“还有,明天下午要开组会,拿你的作品集出来讲,记得做好准备。”随后就不由分说地把他拖进了名为“飒城地区最大生发剂代理商”的美术组工作群,里面群魔乱舞,每位成员都热切地向他问好,精神状况十分堪忧,见了新人装都不带装的,一派温馨和谐的二次元氛围,“好亲切,”蒲欢感动极了,“像回自己家一样。”
日落之后他们一同外出,到附近的商场采买洗漱和清洁用品。经岑翊宁提醒,家里只剩房东留下的一小袋赠品洗衣液,一块肥皂,半瓶消毒水;冰柜需要分类格、密封保鲜盒和除味剂;逢阴雨天在室内晾衣服,还要买折叠式晾衣架。“淋浴间的透明玻璃门容易积水垢,建议常备柠檬酸。”
他像个人形备忘录一样条分缕析地点数清单,半天没听有人应答,旁边的蒲欢推着购物车,正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你好懂啊。”
要买的沐浴露和洗衣液分明就在眼前,蒲欢却视若无睹,径直绕去隔了两排的进口专柜,拿了四听胡椒博士。
“同样是独居,你看上去就能把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条,活得精致,有质量,而我,我只是活着,然后胡闹。”
他翻转手腕,将易拉罐高高抛起又接住。“你还会做饭。”
“会。”
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生鲜区。岑翊宁驻足在蔬菜货架前,略一思忖,拿起一颗头重脚轻的西蓝花。
“回去就能做。”
“有点不真实了。”
在喻尔的对话框里打下这句没头没尾、语焉不详的话,蒲欢背靠床脚,呆呆坐在卧室地板上,把自己明天要带的入职资料封装进文件袋,拉上拉链。
回头往厨房方向偷瞄一眼,没关紧的门缝里溢出淡淡黄色光晕,以及烹调食物的香气,他说:“岑翊宁会做饭。”
“这不正常?意料之中。”喻尔回道,“我算是明白了,这男的是十项全能,你现在跟我说他夜里会戴上面具去当超级英雄我也信。”
不对。蒲欢摇了摇头。
他专门来我家做饭,不正常。
“他做的啥?”
“日式奶油炖菜配蒜香面包。”
蒲欢干瞪着眼站在一旁,看岑翊宁依次把食材从购物袋里取出来:西蓝花,鸡腿肉,胡萝卜,洋葱,土豆,欧芹,黄油,奶酪,蒜香面包,还有一瓶白葡萄酒。“你要喝一杯吗?”他问蒲欢。
“按说今天搬到新地方来,应当喝一杯庆祝一下的。”
“可我……”已经戒酒啦!蒲欢在心里嚎叫,怎么我刚下决心要养成好习惯、告别醉生梦死的自己,就要被讲话这么动听的帅哥吹耳旁风啊!
“可我一个人喝很没兴致。”他撇撇嘴。
“那我陪你。”
“哎?你不是不喝酒?”
“不喜欢醉酒后失态、无法约束自己言行的感觉。”
岑翊宁仔细冲洗了自己的手和砧板,将袖口往小臂上端折了两折,抽出厨具架上雪亮的菜刀,握刀姿势极为娴熟,又毫不费力。他有一双带着匠气的手,关节并不粗大,指骨颀长。
“但是只有我们两个就没关系。”
蒲欢很想近距离欣赏岑翊宁做饭,但那样很傻,也很没眼色。厨房只有窄窄十平方,过道狭长,至多容纳两人并排行动,他笨手笨脚,派不上用场也就罢了,菜刀可没长眼睛,万一有个磕磕碰碰,岑翊宁会原谅他,他可不会原谅自己。
出去等吧,又不甘心。
两相作难之际,他只好搬来把椅子,坐在厨房门口,和自己的杂念作斗争。他不打扰,而岑翊宁绝不会被打扰,竟然也成了不言自明的默契。
岑翊宁做饭有种别样魅力。换而言之,任何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只要被他全情投入,就能凭空生出吸引:他做事讲究“有序”,不忙乱,肉腌足二十分钟,用黄油炒变色;切洋葱时略微眯起眼,下刀速度变快,胡萝卜和土豆也切丁,过程利落安静,不曾发出恼人的噪音;将汤料和奶酪稀释,用长柄勺一圈圈混入淡奶油,接下来放白葡萄酒,大约半杯,加盖炖煮十分钟,他掐着表,烧一锅滚水,把西蓝花烫成翠绿色,最后起锅,和欧芹碎一起撒进去。
“我只会做几种简单的西餐,但愿合你胃口。”
他说,微笑中有腼腆,谦逊,甚至一点点拘谨,却又显得莫名柔情。
当他们把炖菜、蒜香面包和余下的大半瓶白葡萄酒拿出去,摆在一张并不宽绰的小餐桌上,蒲欢突然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那就是,他真的在“生活”。
和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在明明不属于自己的房子里,甚至没有像样的酒具,两个人都捏着软趴趴的一次性纸杯,稍一用力便会洒出酒来,蒲欢却忍不住几度摸向自己心口,觉得他正像这酒杯,再满一寸便要漫溢而出。
再也按捺不住。
“很好吃。”
他认真地、换了个语气重复一遍:“很好吃。”搭配的面包也烤得焦香,他比往常的食量要多吃一块。饭吃完了,酒还有剩,两个人从餐桌上喝到了阳台上,并排倚着吸收了一整个白天热度的釉面砖围墙,接着聊天。
“你不要勉强。”
他用胡椒博士兑白葡萄酒,调配出一杯色泽诡谲的不明混合物,喝下去,嘴上还在劝岑翊宁,“好久不喝会酒精不耐受,这酒再不济也有十度,喝多了会晕。”
“目前还行。”
岑翊宁摇动着纸杯,黑眼珠濛濛的起了层雾,外表看不出太大变化,说话时咬字却有些黏着,有些迟缓,“不过我也算认清事实了。我酒量确实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