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到了。”

他又打了个喷嚏,耸耸鼻子,听到胸腔里瓮声瓮气的回音。

“哈?你猜到啥了?”

完蛋,真得买药了。

第16章 十六

第十六章

蒲欢感冒了。药吃得还是不够及时,当晚到家泡澡时就觉得四肢酸软,脑袋沉重,半夜果真从梦里憋醒,鼻子堵得严严实实,像被塞了两团水泥。

不得已爬起来吃药,整个人像被轧路机轧得扁平,面朝下趴在床上,头昏脑涨睡去一整天,中途爬去上了两趟厕所,喝掉一瓶维生素水,醒时已是日夜颠倒,晨昏不辨,迷迷糊糊扒拉一眼手机,有一条他妈的未读消息,喊他周五回家团聚,他爸每天日理万机,都快忘了自个儿亲生儿子长啥样了。

他手指都没力气抬,却也不敢发语音暴露病情,唯有硬着头皮乖乖打字:好的美女,明天回去。句末飘着一枚爱心字符,以示讨好。

他妈:为啥明天?

今天就是周五。

“……”

于是如愿以偿的回家挨了顿骂。真好,这就是家的温暖。

“怎么搞的啦,大夏天把自己弄感冒……冰雹?老蒲你听,飒城昨天下冰雹了,七月份哎,稀奇。”

母亲嘴上埋怨,行动却很诚实,殷殷地跑去厨房给儿子煮姜茶,绿茶打底,放一勺蜂蜜和大朵晒干的金丝菊。“不对,你跑飒城干吗去?找朋友玩?”

“去应聘了。”

他鼻音浓重地应答,虚弱地倒在成堆白蓬蓬天鹅绒抱枕里,“我找了份工作。”

“真稀奇!”

二楼书房门响,他爸遥遥的接话,显然不是针对冰雹。“什么工作?每个月工资多少,说出来让爸爸乐呵乐呵。”

“……没您给的零花钱多。”

他扮了个鬼脸,被母亲揪起来吃药,煮好的姜茶晾在茶几上,代替他吹空调。“还是画画的,跟以前差不多。下周一入职,房子我租好了,明天空出一天收拾行李,后天早上就走。”

“这孩子,都不提前打声招呼!我们去送你吧?”

“不用。当我十五岁呢。”

他忍着苦涩吞下药丸,到处找话梅糖救急,没找着,退而求其次的剥了颗大白兔,“我新交了朋友,会在那边接应我。哦,是小颂的大学同学,婚礼的时候间接认识的,人家前前后后帮了我很多忙。”

“小颂的朋友啊。什么样的人?”

他觑了他们一眼,煞有介事地道:“商科硕士,青年才俊,知书达理,成熟稳重,总之你儿子没有的优点人家都有。啊对,长得还帅,”他转头向他妈,“你看一眼能年轻十岁。”

“天哪。”他妈一把捂住胸口,“啥时候请他来咱家吃饭?谢谢他照顾我儿子。”他爸放下报纸:“你做梦。”

“既然人家那么出色,你多跟着学习学习,取其之长补己之短,你也可以像人家一样优秀。”父亲咂了口茶,将报纸翻一页。“咱们不是没那本事,对不对?”

“你这话我可不爱听。”

蒲欢没响,母亲倒是抢先开了口:“别人家的小孩哪里都好,我们的小孩就很差吗?你口中出色的定义是什么,考满分算优秀,九十分就不算?仔仔从小就很乖吧,又善良又正直,有一大群朋友,同情心同理心都很强,懂得尊重和体谅别人,大是大非面前有自己的原则,没给你闯过祸,记得我爱吃什么,这样还不够啊?他要多完美你才会认可,非要满足那种虚设的准线吗?

“我不用他读什么硕士双学位,出人头地有大出息,我不要他成为别人,他就做他自己,也会被人所爱。”

母亲像是在和谁较量,泄愤般的无端端说一通,留下有些吃惊的他不明就里的父亲哑然对望。

屋内静有回声,只剩电视机在空响,她转身去卧室扯了条毛毯,劈头盖脸地丢到儿子身上:“盖着呀!还贪凉!”

“笑什么笑!快点去赚钱给我买包!买贵的!”

蒲欢就把脑袋蒙到毯子底下去了。

当天晚上,应父母的强烈要求,他留在了家里过夜。家里仍有他的卧室,有他的一席之地,摆设基本没变。

躺在少年时代的床上,仰望着久违的灯罩和天花板,他在药物作用下昏昏欲睡,恍惚间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小孩,听着父母在屋外走动和拌嘴,心想,或许他从来都没长大过。

成年后以独立为由与他们分居也好,浑浑噩噩度日却声称自己在做一番事业也罢,无非是在假装做个大人。

隔天清早,药效消退,也带走了疾病的余威,蒲欢睡饱一觉,满血复活,陪父母吃过早饭,手脚也重新注满了力气,便提出回自己住处打点行李。

“离这么近,周末放假随时都能回来,不比我出国那会儿方便?要带的东西也没多少,不行再回来拿呗……”

尽管他一再重申,母亲仍是执意送他出门,他只好从命,晃晃悠悠跟在她背后,穿过别墅区修剪得当的花圃与林荫道。阳光明烈晃眼,被隔绝在阴翳之外,母子俩默然前行,又不约而同地在道路尽头止步,蒲欢问母亲:“你觉得我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

母亲很惊讶,“谁说你不好了?”

“可我从来没给你买过包,也没给家里赚过一分钱,经常喝得烂醉,睡到下午才起,我总是告诉你我在做什么,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做,没有计划,没有思考也没有反省,我有很多问题,却都不敢正视,也不去解决它,我知道它们不会消失,但是时间会,一切都会。”

夏风燥热,吹散了母亲应有的回答,她没做声,只是长久的凝望着他,目光中有些许感慨,些许悲伤,倏而紧紧拥抱住他,好像他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别担心。”他回抱住她,“我就快找到答案了。”

回到自己的住处,他洗了把脸,捋顺心情,放张唱片,边整理行李边和岑翊宁发微信,“你的父母是怎样的人呢?”

“和你‘算’的大差不差。”

那场不期而遇的冰雹,那个阴天午后的对谈如同一次口头协定,双方心照不宣,却都默许彼此间新秩序的建立。他们依旧投合,亲近,与相识之初无甚区别,蒲欢却能够切实发觉两人交流时口吻和措辞的隐秘转变。

他们是向对方坦陈过内心的人,没有什么不可交换。蒲欢也不知哪来的安定感,亦或许岑翊宁本身就擅长给予人这种安定感,情绪永远平稳,镇静,使他不必像对待外人那般字斟句酌,时时处处讨巧圆滑,大可有话直说诚然,在谈论某些特定话题时还是会局促,忐忑,有所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