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可自控地晃了下神,旋即便恢复成平日里和人插科打诨的调调,探身凑近话筒,“我就不跟你见外了。周二……行,就周二吧,我去飒城一趟,你要是方便,一块儿吃个晚饭?”
“方便。”
岑翊宁没怎么踌躇,回答几无间隔,“等会儿我把公司地址发你,或者你定个位,我去找你。五点之后我就空了,没别的事。不麻烦。”
“说定了。到时候联系。”
“……”
电话挂断一分多钟了,喻尔才想起拿遥控器关掉电视静音,喃喃地说:“我去,这哥一出声我心跳都停止了。我愿意天天氪金让他打电话给我。”
“你少玩点乙女游戏。”
“别骂了姐!”
不至于吧。
蒲欢摸摸自己胸口,心说,老子差点跳晕过去。
第12章 十二
第十二章
蒲欢的心脏如火如荼地跳了两天两夜,直到周二当天,他起了个大早,没在床上多呆半秒,下楼放张唱片,洗漱,敷面膜,吹头发,修眉毛,喷香水,亲自下厨做了顿早饭,黄油吐司和培根煎蛋,吃完挑选衣服,不能太张扬也不能太死板,换了三身才算满意,临出门前打开备忘,查天气和路线,从本市驾车到飒城,最快要两个半小时,坏处是比高铁慢,好处是可以直接进市区;晚餐要定什么菜系?那人口味清淡,辛辣油腻的首先不考虑,饭后要不要一起散个步?要不要准备礼物,书、钢笔还是咖啡壶?花呢?岑翊宁会喜欢花吗?不然提前订一束?
怀揣着种种纷杂的心绪,他走到玄关,都弯腰穿鞋了,陡地望见摆在鞋柜上一沓厚厚的画稿和装着书面材料的文件袋,愣怔几秒,整个人才如梦初醒,迟钝地反应了过来。
哦,他不是去约会。
他要去面试。
“……”
成颂说得对。这很不像他。
但影响不大。他还是会把车载音响开大,一路轰着油门、吹着口哨前往另一座城市,途中还停在服务区买了一份麦当劳。没来由的,他总觉得服务区的麦当劳要比其他门店好吃。如此走走停停、边吃边玩,两个半小时的车程硬生生被拖到三个小时,正式进入飒城市区是下午一点。日光正盛,照得整个飒城通透如琉璃,每个切面都清晰鲜明,天蓝得像倒转的海,笼罩于其下的一切景观都像被添加了锐化效果,轮廓锋利的现代建筑和色彩饱和的传统民居新旧交杂,街道布局略显复杂,但胜在平整干净,看上去很宜居。
公司地点也不难找,坐落在闹市区外围,周边几栋都是面目相仿的写字楼,路对面有一家电影院,楼下是书店和健身房。离和HR约定的时间还有一刻钟,蒲欢停好车,还没来得及解开安全带,丢在副驾驶座上静音的手机就震了震,岑翊宁的微信弹出来,一连两条:
“已经到了吧,希望你顺利。
“以及,下午要开会,可能无法及时回复你,还请不要生我的气。”
蒲欢盯着屏幕愣了会儿,猛然抓起放在车座上的那摞稿纸和文件夹把自己扇醒。
别分心!
一分钟后,他顶着额头上一块浅浅的红印踏出车门,和两男一女同时进入写字楼,四人同乘一部电梯,很巧,去的还是同一楼层。
“太难看了。”一个男人在封闭的轿厢里开口,“受不了了。浪费我宝贵的午休时间看这么一部垃圾,下回再上‘国产’俩字儿的当我就是狗,什么玩意儿。剧本谁写的?”
“听说是金主。”
同行的女孩身材娇小,发色偏浅,更衬得她面孔白皙,大眼睛咕噜噜转,目光投向两位男伴,又蜻蜓点水般掠过蒲欢,低下头,没搭腔;接话的是另一个男人,语气里有淡淡嘲讽:“我以为现在花票钱去电影院买特效和情怀已经是观众们的共识了。”
“共识?观众是啥冤大头啊,花钱来当孙子。”最先挑起话头的男人又道,言辞尖刻,毫不留情,“文盲少写剧本。自我感觉好得不行,写完还要强迫别人赞美,最后大家一边骂一边给他擦屁股,告诉你,烂片都是这么来的。观众一步步妥协,将就,最终被动地接受了所谓的‘不平等条约’:只要特效好看、画面好看、演员的脸好看,只要值回票钱,故事就没必要好好写。这不正常,懂吗?无论电影,小说,漫画,游戏,艺术永远都只是表达的形式和载体,故事才是主体。宏大的背景,鲜活的人设,哪个不是为故事服务?结果你看现在,不是卖角色就是卖设定,完全本末倒置!”
他越说越激动,出了电梯也依然在慷慨陈词,话音响彻直来直往的走廊。蒲欢跟在三人后面,途经一间间从休憩中活跃起来的办公室,会议室,影音室,活动室,最终,四人又凑巧停在同一扇门前。
“所以。”
始终缄默不言的女孩此刻转过身来,问蒲欢:“你怎么看呀?”
“剧情、人物、世界观设定,三者的先后和主次关系谈谈你的看法呗。”
她推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这就是今天的试题。”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蒲欢都处在一种“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全靠一张叫做嘴的独立外置器官脱离主观意志对外输出”的真空状态,大脑全程宕机,看似有问必答,是不是人话另算;以至于谈妥薪资、签完合同、答应对方本周内找好房子下周一来办理入职手续后,他趿着步子走出写字楼,回到自己车里,尝试进行一波复盘,闻着熟知的车载香薰的味道,灵魂仍然出离躯壳。
他通过了。
眼前的挡风玻璃像一方窄窄的舞台,脸庞黝黑的环卫工人从一端小跑向另一端,拖着长长的胶管,给绿化带里的万年青浇水。水柱从龙头里喷涌而出、洒向空中的瞬间,他呆滞地举起手机,抓拍到一截若隐若现的七色弧光,保存,把这张照片发给岑翊宁。
他说:“看,彩虹。”
“以及,往后还要叨扰你了。”
他去找岑翊宁。
和每次“去找谁”相似的起始,却许久没有感受过这种雀跃,暗藏着一腔亟待被分享的欣喜,横跨这座陌生却又亲近的都市。后视镜中,熔金般的落日正渐渐西移,悬在林立的高楼大厦之间,他迎风驶向它,心想,以后要走这条路许多次,许多次。
“简历里写你近几年都是无业状态,或是隔三差五的接一些私人画稿,没有恶意,能否请你告知我们原因?”
负责给他面试的女孩、也是他未来的同事,姓陈,用词直白地向他提问,他亦没打算粉饰和隐瞒,给予对方同等的诚意:“我定不下心,总觉得自己在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呢?
他随意却又故意地把车塞进隔一条街的地下车库,像脱手一张无用的牌,剩下的几百米路,他想步行过去。
下班后的公司门外,隔着一条人流稀疏的马路和交替闪灭的信号灯,他看见岑翊宁:高挑、清瘦且显眼,白衬衫的袖子挽到肘部,戴枪灰色表链和同色系领带;头发明显比半个月前长了些,柔顺的覆盖住前额,总被风拂乱几绺,显得闲适而随和,像颈侧的那颗小痣,宣纸上的一点墨渍,并非瑕疵,反倒让他看上去更加真实、生动和触手可及。
他一心一意地等蒲欢。
蒲欢却已经等不及了。
正待冲对方招手,迎面走来一个系着丝巾、穿运动装背双肩包的中年女人,将他拦下,礼貌地问:“你好啊小伙子,请问飒城市博物馆怎么走?我看就在这附近……”
他登时噤了声,涌到嘴边的话、调动起来的情绪一下子被打断了,有些失措,但仍换了副抱歉口吻,告诉女人,自己也是外地来的,对这地方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