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您别着急,我帮您查查地图,不行咱们再一块儿问问别人。”

岑翊宁随行人的大流穿过斑马线,走近时正听见他说这一句,和旅客模样的女人杂糅了少许外地口音的普通话:“不好意思呀小伙子,你不是本地人哈?阿姨没看出来……”他哈哈笑:“差不太多啦,我是临市的。那里也不赖,只是没有海。”

他会接话,会体谅,不让人难堪,陷入窘迫的境地。帮女人操作现如今越来越繁琐的手机软件时,他低着头,嘴唇下端兀地闪过银色碎光,水滴大小,嵌在柔软凹陷之中,并不浮夸,却无端晃到了岑翊宁的眼睛。

然后他抬起头,和岑翊宁四目相对,话锋一转,尾音衔上一丝狡黠。

“本地人这不来了吗。”

“阿姨好。”

岑翊宁欠了欠身,顾及女人低于他俩的身高,顺势调整了面对的朝向,手指着她右边的岔路口,“您在那里左转,走大约五百米,会看到一座雕塑,就是博物馆的入口。”

“好,好,是个什么样的雕塑?”

“沙漏。”

“行,多谢你啊小伙子!”

“您慢走。”

女人走出好远了,还在频频回头和他俩道别。蒲欢对着她离去的方向扬扬下颚:“那边是博物馆?”

“嗯。”岑翊宁看向他,“想去么?我陪你逛逛。”

“改天吧,今天先吃饭。饿死了。”

“对了,先恭喜你拿到offer。我请客。”

“谢啦!”

何等奇妙,有些人分明连朋友都算不上,却一见如故。省去了无谓的客套与赘言,仿佛存在某种默契,他们和女人背向而行,往街道另一端走去。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没出几步,蒲欢忽然一本正经地说,“我出门在外必被问路,遇到游客必被拉住拍照,不知道算什么体质。”

他话音甫落,没等岑翊宁作何回应,当场就应验了,念咒语都没这么灵。只见离他们不远的街角处,六七个大学生样貌的年轻女孩正聚在一起徘徊张望,沿路行人众多,不知怎地就相中了蒲欢,喊住他,讪讪递过手中相机,问他是否愿意帮她们拍摄一张合影。

“你瞧。”

蒲欢挑了挑眉,对此毫不讶异,毋宁说是相当娴熟地选了路旁一面青瓦白壁、花丛葳蕤围墙作为背景,请她们在墙下站定,借路灯的柔光,调整好各自的站位和姿势,准备停当随时叫他;自己则往后退,想找个恰当的视角和高度,毕竟女孩子都不愿被拍胖拍丑,“考验我技术的时刻来了……哎。”

他瞻前而忘顾后,险些一脚踏空、跌到非机动车道上去,幸亏岑翊宁扶了把他的腰,“你当心。”

温热的吐息扑在他耳畔。蒲欢顿时一个激灵,差点把相机摔出去,岑翊宁又及时地托住了他的手,支撑着他维持平衡。半个身子都陷在对方怀里的时候,他冷不防地回想起那个缺失了记忆的夜晚,岑翊宁是怎么把他抱回楼上的?

“好了!”女孩子们齐声喊道。蒲欢把相机拿稳了,对准取景框。她们笑得很甜,又被接连爆亮的闪光灯照得眯起眼睛。连按了三五次快门后,他直起身子,说:“可以了。”

她们便一拥而至,从他手中取回相机轮流观赏,一叠声地对他说“谢谢”。今天听到的第二次。

“不客气,玩得开心啊。”

他和她们作别,揉着自己一只耳朵,又对岑翊宁说:“咱们也走。”闷着头迈开步,手肘不慎蹭过几枝探出栅栏、伸到人行道上招摇的秋海棠,赶紧往回缩了缩胳膊。

如同刚刚抵住的是另一个人的胸膛。

第13章 十三

第十三章

临街的小店使用一种别致的串珠门帘,靛蓝色,像起伏的海浪,夏夜的风和食客的手交替地撩拨它,使之碰撞出轻灵的脆响。“这里行吗,”岑翊宁问,掀过那片粼粼波光,待蒲欢进了门,朝柜台里小跑出来接待的店员竖起两根手指,“两位。”

“别见外。不是跟你说过么,我挺随便一人。”

蒲欢当然不会挑剔,径自选了张靠墙的空桌坐定,转头打量这家铺面不大、布局狭长的小店,暂时没看出卖什么菜系,空气清爽,闻不到呛人的油烟味,食客们也大多安静,窃窃私语,或有独自一人来就餐的,一边悠闲吃饭,一边看向店内一面被用作投影幕布的纯白墙壁,正在播放的电影是王家卫的《阿飞正传》,画面粗糙有颗粒感,张国荣的脸却青春依旧,皮肤光洁如新,眼中总有零落忧郁,像被摔碎的花瓶。

他讲台词:“一九六零年四月十六日,下午三时之前的一分钟,你跟我在一起,因为你我会记得那一分钟。”

蒲欢看了看表,六点五十九。

二零二二年七月十九日,晚七点前的一分钟,岑翊宁在他对面坐下,说:“可我不能那么对你。”

他的语调稀松平常。蒲欢闻言却是一哽,继而竖起菜单折页,拼命把脸往里面藏,绞尽脑汁岔开话题:“原本以为你会选粤菜或日料这种清淡的,没想到……这家你常来?环境不错啊,俗话说越好吃的地方越不起眼,老板一定很有个性,店面十几年都不扩大,只接待熟客,喜欢王家卫……《东邪西毒》、《堕落天使》和《重庆森林》我都看过三遍以上,你……要吃话梅糖吗?”

他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地说了一长串,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完全成了嗫嚅,被岑翊宁不自禁的笑声盖过。

“跟同事来过几次,是那种点什么都不出错的店。老板比较任性,只放千禧年前后的电影,我在这里看过《花样年华》。最喜欢的是《春光乍泄》。”

他悉心而细致地将一个个脱节错位的话题梳理归整。蒲欢懊恼地将头磕在桌上。

“吃饭过程中我会一直拉着你胡乱讲话,就像刚才那样。”

像个上课睡觉被抓的男高中生,他趴着,仅从臂弯里抬起一双眼,指尖抵住一枚糖果,沿桌面推给他好脾气的“邻座”。

“你介意吗?”

“不。”

岑翊宁接过糖,剥开糖纸含进口中,唐突又浓郁的酸大举压过舌面,紧随其后渲染开的,是他第一次在电梯里闻到的奶油甜香。

“我会认真听的。”

太认真了。蒲欢暗自感慨,跟岑翊宁单独吃饭对他而言是种挑战。这人别的啥也不干,不玩手机,不东张西望,一双黑眸只盯着自己,全心全意地与他同享这段共处的时光,哪怕他敢断定,即便他分心、走神、打游戏,岑翊宁也不会怪他,可正是这样的人才绝对不能辜负,否则就是一种罪过。

他默默把手机调成静音模式,开始点菜。

定睛一看菜单,好家伙,真如岑翊宁所说,五湖四海兼容并包,比他的性格还发散;纯私房菜式,凭手艺胡来,手写的条目又莫名使人信赖,自有一份罔顾他人眼光的底气,某种层面来说,切中他的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