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入北坊便是疯牛来袭,这见面礼也太贵重了些。若不是聂巧人驾车技术了得,险险避入巷口,那疯牛非得把马车撞成零件不可。

无人敢阻止,由得那疯牛拖着尾巴后的青年继续肆虐,地上除了一条长长的拖痕还渐渐洒上了血迹。

聂巧人自马车上一跃而起,顺便踩了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家伙的脑袋,一阵风的自半空中俯冲而下,雪光乍起,手起剑落,自他身旁斜冲出去的黑牛在惯性的支撑下又冲出几十米后,轰然倒地,牛头牛身差不多分了家这是常人根本无法理解的速度与力道,以及一股低调的狠劲。场面血腥,我赶紧捂上了未知的眼睛。

我命令三个小家伙留在马车上,让唐夫人照看着,自己跳下车往事发地点小跑而去聂巧人收剑回鞘,冷睨着傻坐在地的青年:“你的牛?

青年满脸灰土,身上的衣裳烂成了布条,遍体伤痕,呆滞地点点头。

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聂巧人盘问话音刚落,身后便追来一个嚎哭中的胖大妇人,边嚎边喊:“要了命咧!你这杀千刀的小杂种!让你看个牛都看不好!”

待妇人跑近,见牛尸横陈,鲜血满地,登时山摇地动地嚎哭起来,扑过来扭住青年乱打:“我不活咧!牛都死了,你咋不死咧!你的命还没有牛值钱咧!

青年任她的巴掌落到身上,不躲也不还手。

瘦得跟猴儿似的人,又一身是伤,哪里经得住这妇人发泄似的殴打。我抓住妇人的右手腕,笑:“大嫂,有话好好说,你打人,自己的手还疼呢。

气急了的妇人回头就骂:“哪来的小蹄子,你袁家奶奶教训自家儿子还轮得到你管?”说完,除了飞奔的唾沫星子,厚实粗短的巴掌也朝我验上括呼过来。

最讨厌说不过就动手的粗人,我一手挡开她的巴掌,另一手用力一捏,这位袁家奶奶顿时一声尖叫,抽了骨头般跪倒在地,大喊疼死了疼死了。

“还打人不?”我问她“不打了不打了!”她连声道,“有眼不识泰山,姑娘饶命饶命!

我松开手,问那青年:“她是你娘?

青年嘴唇翕动着,半晌才道:“是我继母。”

牛怎么跑街上了?”我仔细打量这小子,估计二十左右的年岁,不但瘦,脸色也很差,白得极不健康,眉心间隐隐透着一股青气。

王牛来卖,谁知顽皮小儿往牛身上扔炮仗,牛受了惊,跑了。”青年缓缓道妇人又开始哭:“这下好咧,牛都死咧,人家要活牛,这下好咧,折一半价钱也不知人家要不要咧!”见我狠狠瞪她,她不敢再哭,只抽抽噎壹地在牛尸体周围走来走去。

没出人命便是大好了。”聂巧人冷冷道,“这次便罢了,以后要万分小心。若伤了无辜,纵然你无意为之,也当受罚青年苦笑:“不会有以后了。”说罢,他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回走我拦住他:“你现下这模样,还是去看看大夫为妙。

牛都没咧,哪来的余钱看大夫!”妇人又开始干号,这次把矛头指向了聂巧人,刀剑不长眼咧,大爷你说砍就砍,一点活路都不给我留下咧!这牛好歹是我家养的说死就死咧!”

这种嗓门不去唱戏确实埋没了,聂巧人十分克制地从身上摸出一张面额不详的银票,扔到妇人面前:“够了?”

妇人立刻转悲为喜,赶紧把银票塞到袖里:“够够够!我这就喊人来把这臭牛收拾了看到那张银票,青年的眼里突然有了光彩,但视线一触到妇人,那点小希望便骤然熄灭了。他朝我拱了拱手:“谢姑娘关心,这点小伤不碍事,我回去自己上点药便罢。”

这可算不得小伤,尤其他的膝盖,几乎磨掉了一块肉,血到现在还没止住。

这家伙有多固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不是聂巧人出手,他掉的绝不止几块肉,我历来不欣赏这种近乎偏执的鲁莽,问他:“你明知抓不住,为何不松手。

他居然还笑得出来,傻笑着回我:“若松了手,便更抓不住了。”说罢,他又怯怯看我一眼:“我可以走了么?

我侧身让开:“走得动就走吧。”

他又傻笑,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身后,妇人早没了踪影,四周围观的人也渐次散去,有骂青年没用的,有说妇人太凶恶的,还有评论黑牛的内是否好吃的,一场差一点的街头大灾祸,头重脚轻地收了尾眼前的北坊,跟东西坊相比,并无二样,来去的行人也未见迥异,并没有看到什么长两个脑袋三只脚的怪物,唯一的差别可能就是气候了,虽是阳春三月,这里刮起的风却还像是留在严冬,吹到脸上又干又冷,一点情意都没有我与聂巧人正往马车那边走,另一个方向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围观者组成的圈子里,那蠢小子趴在地上,神情痛苦不堪我与聂巧人对视眼,默契地走了过去所以说,用逞强来换面子的唯一结果,只能是更没面子。

见我们带回来一个血肉模糊的脏小子,马车里的家伙们都吓了一大跳,木道长张口就是:“老板娘你又打人?

受他误导,浆糊插嘴道:“妈,这个人一定偷了你很多钱吧…”

也可能是说咱妈不漂亮所以被打了。”未知也过来凑热闹聂巧人居然也不顺口替我解释解释,只给了我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便缩出去了。

我压住所有火气,坐下来跟他们讲了来龙去脉。

唐夫人听了,顿生怜悯,抽出手帕,从水壶里蘸了些水,小地擦着青年脸上的污迹,说:“像是与章儿一般大的年纪,怎的为一头牛遭这种罪。”

挂着两个黑眼圈的唐公子也连声叹息,又道:“遇上这样的母亲也是作孽,哪怕不是亲儿,也不该如此刻薄。”

“所以你运气多好。”我笑笑,“待此事解决之后,不论遇到什么,都不要再跟你娘置气了。”我顿了顿,“诸多缘分,有今生无来世,过一日也便少一日了。

唐公子一怔,点头:“我明白。闻言,旁的唐夫人脸上终于露出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继而向我投来感谢的一瞥。

“咦?这不是袁三郎么?”一直被我拴在马车里的时妖从座位角落里跳出来,飘到青年脸上仔细打量我赶紧把它扯回来:“你这个鬼样子就不要乱出现了,万一这小子醒了,还不被你这妖怪吓死!”我没有危言耸听,虽然时妖的本相看起来毫无危险性,甚至有点蠢萌但不论是唐夫人还是唐公子,第一次看到它时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亏得我解释半天他们才肯相信这是一只妖怪,且是一只伤害值已经为零的没用的妖怪。

“没见识。”时妖哼了一声,“北坊里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多着呢,这里的人胆子比你想象中大。”

我弹了一下它的脑袋:“少废话,你认识他?

袁老牛的儿子呗,本名叫啥我是不知道,因为胆子大力气大,做起事来又拼命所以大家都喊他三郎,拼命三郎嘛。”时妖如是道,“袁老牛是专门养牛的,在离诡三两条街的地方开了一间牛肉铺子,那会儿三郎就帮他爹看看店送送牛肉啥的,他家牛肉新鲜,斤两也足,诡肆里不少铺子都是他家的常客,我家也是,三郎常来送牛肉来二去也就熟了。

胆子大力气大?拼命三郎?”我指着这个骨瘦如柴的袁三郎,“就这小身板儿“我不说了是‘那会儿’吗,三四年前你来看他,壮得像小牛,别人扛一包米就喘得不行,他扛三包走路跟飞似的!”时妖解释道,“他是得了治不好的病,身体才一天天差下去。他爹也是一样的病,就是不断咯血,两年前去了,才刚过四十呢。唉,可怜他娘走得早,十岁上卜时他爹续弦,却娶了个恶婆娘。他爹在时这女人对三郎还过得去袁老牛一死,牛肉店没多久就垮了。那女人就靠在家养牛贩卖赚钱,可她哪里有养牛的本事跟勤快,经常听说她家的牛养一半死一半,她却不理,有牛卖牛,没牛卖就卖房卖田,银子都自己拿了,却连药钱都不舍得给三郎,还让他干这干那,打打骂骂。邻里们看了,也暗地里同情三郎,凡是指责她的都被她跳着脚骂回去,谁都奈何不了她。

众人都听得火大,恨不得折回去打她一顿“谁都奈何不了她?”我看着时妖,别有深意地笑,“难道你也奈何不了她?好歹你也是挽朱颜的老板呀。”

时妖沉道:“我曾取了她五年时间。

才五年?”我揶揄道,“还以为你也要拿她二十年呢。”

时妖愤然道:“我那是被你们气疯了才下了重手!我是守规矩的妖怪,不会随便伤人性命!你们再惹我不高兴,你们就自己掏钱住客栈去!别指望住我家!”“别啊,我跟你开玩笑哪!客栈哪有你家好啊!”

哼挽朱颜的布置我很喜欢。

穿过白天的诡肆,我只见到零零落落开着门的店铺,卖着寻常的玩意儿。据说,夜晚才是诡肆的盛典,开店的、摆摊的,神秘或者不神秘的人,常见与不常见的东西,在萦绕着迷离香味的夜色里组成危险又美妙的故事挽朱颜开在诡肆中最不打眼的位置,进门就有淡淡的香,不甜腻也不讨好的气味很舒服,像走进了自己本来就熟悉的地方现成的落脚点,比客栈好得多,还免费三郎被安排在客房里休养,略懂医术的木道长负责照管,虽然他以年纪老迈为由希望换聂巧人来伺候病人,但被我拒绝了,我知道偷奸耍滑这种毛病跟年纪一点关系都没唐夫人与唐公子寸步不离,知道儿子晚上不能离人,还找了一把菜刀放在手边,随时准备对付夜夜来骚扰的“影子新娘”,虽处处防备,唐公子颈上的桃花痕迹却一天深我拎着时妖走到后院的无人处,四下看看确定只有我跟它时,我对着手心吹了一口淡淡的光在手心流转,在它消散之前,掌覆在时妖的头顶好疼!你干啥?”时妖在我手里挣扎,“你想杀我?

话音未落,我手下一松,时妖落地,顿成人形,仍是那姿容秀丽、仪态万千的挽朱颜老板娘,石姨我又顺手拾起脚下一片落叶,弹到她身上,化成一件淡黄衣裙,免去她赤身裸体的尴尬。

你……”她诧异至极地看看自己,又看看我,骨碌爬起来,“你竟然助我再成人形老拎着你也有点烦。”我横抱双臂靠在院墙上,笑,“不过也别高兴太早,我这口气,顶多助你七日人形。你熟悉北坊,以石姨的面目出出入入,总归要方便得多。”

她愣了许久,突然走上来,把脸凑到离我一寸远的地方,低声道:“你果真是妖!

我笑而不语。“我本是妖,这暂时的人形,也唯有妖气方能办到。”她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恨不得把我脸上的每个毛孔都看清楚,咬牙切齿道,“同生为妖,为何你比我强这么多!

我笑:“我不过是变一件衣裳出来,可没有随意拿走他人时间的本事。孰弱孰强这可不好说。”

她冷笑,旋即站到离我两尺远的地方,摸着下巴上下打量我,道:“可恨我力量微薄不然真想看透你的本相究竟是何方神圣。你说你不是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