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当孩子好,不畏前路远,不识愁滋味由得他们闹腾,路途遥远,总不能让唐夫人母子的低落情绪蔓延得到处都是。
第一个晚上,小娃们跟木道长都在颠簸的车厢里呼呼大睡,唐公子靠着车窗,紧闭双眼,想睡又睡不踏实,唐夫人时不时帮他把盖在身上的薄被掖好,也不管自己两晩未合眼,满眼的红血丝。
我撩起布帘,窗外是一片广袤荒野,银亮的月光下隐隐见到低矮连绵的山丘,没有鸟,没有走兽,更没有人,正是那句“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真实写照。马车在聂巧人的娴熟驾驭下,避开一个个生满水草的泥沼地,轧在散发着腐朽之气的黑泥上,往北方飞驰。
确实,越往北,越觉得空气里少了几分暖气,以及善意。很奇怪的感觉。
放下布帘,我对唐夫人道:“睡不着也闭眼养养神吧。看你此刻模样,哪里还有半分初识你时的霸气。”
她苦笑:“人老了,没霸气了。
你可不是会服老的女人。”我将水壶递给她,“喝点吧,里头装的是茶水,清心明目。
她接过来,略略唱了一口,说:“不是你送我的茶叶。”
“当然不是。我的茶叶多宝贵,哪能大把大把洒到水壶里。”我撇撇嘴,“再说在够苦了、再喝我的茶不是更苦。
“皆是自找的苦。”她咬了咬牙关,月色从时不时掀起的布帘外挤进来,白光照白发、美人更迟暮、她抱着水壶愣了许久,忽然看着我,“我很怕我微愕,支过身子去拍拍她的手:“除非你不信我能从时妖手里拿回你们的时间,如果不是、那你只管放宽心。”
鸡皮鹤发固然伤心,还不至惹我恐惧。”她摇了摇头,视线移到睡着的唐公子身上、“我怕的、是章儿命丧黄泉“当初他为鲁正所祸,那般凶险尚且化险为夷,可见是个命大的。虽然运气差了些再中招、你也不达太紧张。”我体谅她的为母之心,除了好言劝慰,也暂无他法这次不一样…”她嘴唇微颜,“不一样的。”
见状,我想了想,道:“在地下的时候便觉着你有不妥,怕你有难言之隐,一路上我不曾多问你。若你现在想说,我听着。
她深吸了口气,转过头问我:“唐家身为名门大户,本该人丁兴旺,如今却只落得章儿一脉单传,你难道从未奇怪过?”
我还真没注意到这一点,因为我从不关心别人家生几个孩子…“不是说你夫君就是独子么?”我问“后来才是。”她缓缓道,“其实他排行第三,上有两个兄长,下有一个妹妹这样?”我不解道,“那为何唐府之中不见他们踪影?少小离家?”
“孩提之时,死于非命。”她又把落下来的被角给唐公子掖好,“就为一个传闻他兄妹四人被绑为肉票……最后只活下我夫君一人求财?”我皱眉。
“求物。”她左右看看,将一直随身携带的布包扯到身前,小心翼翼地从里头掏出一个拿厚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慢慢摊开,却是把老旧的木尺和一个镶木把的黑铁子,很是家常的玩意儿我一看,说:“这不是摆在地洞木架上的工具么?你趁我们不注意时带出来了?
她轻抚着这两样工具:“多年之前,世上便有传闻,说唐家之所以精于修造,且不惧险山恶水妖魔鬼怪,是因为唐家先祖得了三件神物,丈天尺、飞龙、皇蛾弓。
是它们?”我半信半疑地指着那两件东西。“可章儿的爷爷却说那只是旁人夸大之辞,唐家之所以有今日成就,靠的是自己的双手与胆识,这三件东西确实存在,但仅仅是祖上传下来的,给子孙们留个念想的物事,工具本身也仅仅是比寻常物稍许锋利坚硬些罢了。只可恨外人以谢传讹,终为唐家招来杀身之祸,一撮邪佞之辈为得到所谓的宝物,使下作手段绑了我夫君兄妹逼唐家交出这三件东西。”她压下怒气,继续道,“据说那是一场血战。章儿的爷爷拼了命去救自己的孩子,歹人是被杀尽了,可他四个孩子也只剩一个。章儿的奶奶也是受不了这个打击没多久便因病去世。”
也是无妄之灾。”我叹息,人家都说吉祥三宝,唐家的却是灾难三宝…不过不是三件么?还有一件呢?
唐夫人又道:“我曾间过我夫君,怎的从未在唐府见过这三件工具。他道,听说是收在了隐蔽之地,父亲也从未提过,只说就让它们永不见天曰,留个清静。”她叹口气:
当年那柱近乎灭门的惨祸,也成了唐家的禁忌,不得提起、不得谈论,到了章儿这辈,府中已没几人知晓。至于我夫君,事发时他才两岁不到,记是记不得了,但却由此落下了病根儿,夜里总是惊悸,身体也就一直孱弱。多年来,我独撑唐家,抚养章儿也就淡忘了此事。谁曾想我一个私心,误人地洞发现了唐家的密室,还见到了这所谓的宝物。我脑中一时发热,顺手将之带了出来大户人家故事多……我是万没想到唐家背后还有这一场带着人命的曲折。
“可是,只有两件?!”我指了指那尺子与凿子密室就那么大,我寻遍每一个角落,也未见那皇蛾弓。”唐夫人皱眉道,“当时震惊之余,倒是想起章儿的爷爷弥留之际曾说什么‘长留地下,有人看护’之类没头没脑的话,莫非当初唐家留了人看守密室,皇蛾弓被人藏起来了?
话音未落,我们的眼神不约而同落在熟睡中的五子棋身上。
我拿过那尺子跟凿子细细打量,说:“你唐家以修造为业,用尺子用凿子理所当然,但是,为何会有一把弓?弓箭历来都是武器,这不符合你家的风格唐夫人也摇头:“我也有过相似疑问,唐家所有跟工具有关的文书手札里,关于这把弓的描述都很少,只在一本被撕掉好几页的册子上有一句话,说‘弓甚凶险,无不能灭者。
头没尾,不明其意。”
我思忖片刻,说:“若这三件东西真的只是唐家祖辈留下的纪念品,当歹人以亲儿性命相要挟时,我若是他们父母,死物既能换回人命,必毫不犹豫拿东西去换。可你夫君的老爹宁可与人硬拼也不交出这三件东西,这一点我很是想不通我也纳闷过。”唐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若换作章儿有事,要我拿什么去交换都绝无二话。所以我将这两个东西带出来,也是想看看它们究竟有何宝贵之处。而我的恐惧,也是始于看到它们那一刻,身在唐家多年,偏在此刻见到它们,我担心这是个预示,当年唐家三个子嗣因它们而亡,章儿又连遭横祸,我“不要胡乱联想。”我打断她,“当初那帮歹人既已被杀尽,加上多年来唐家三宝已成长埋地下的秘密,想来唐公子是不会跟他叔父姑母相同遭遇。你且收拾心情,只待回李扣子,时妖自会奉还拿走的时间,届时你母慈子孝,再喝一杯媳妇茶,世界依然美好。”
你倒是说的一口好话。”她终于是挤出了一点笑容,“若真能安然度过,我付你我受得起。”我笑话音未落,我与唐夫人俱是哆嗦,一股不知来向的阴冷突然穿过我们的身体,连脏都骤然一紧“好冷。是窗外漏了风进来?”唐夫人伸手将布帘朝下压了压,“已是春天,何来寒气至此寒气当然跟天气无关,一个无头黑影,倒像是人的轮廓,赫然从车顶“渗”下来准确地扑向唐公子,而唐夫人显然看不见此物黑影有手脚,整个趴在唐公子身上,两只手还紧紧接住唐公子的脖子战的“亲呢”。而唐公子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嘴里混乱吃语着很是辛苦的样子就是聂巧人说的那个玩意儿?
事不宜迟,我顺手抽过木道长挂在腰间的桃木剑,嗖一剑劈过去,黑影吃了这一剑顿时烟消云散,不留痕迹,此时唐公子一声大叫,猛坐起来,青白着张脸道:“我不!
我不去!我不娶你!”
满车厢人都被吵醒了,唐夫人赶紧搂住儿子,急切道:“做梦了不成?
又是她…”唐公子喘着大气,“又是那个没有脑袋的女人,她扯我去罂冢,一模一样的梦!
没事没事,只是梦而已。”唐夫人赶忙安慰。
马车停住,聂巧人撩开门帘,冷看着我,道:“那东西又来了?
我点头:“被我一剑劈走了唐公子越听越不妥,突然死死盯着我:“不是梦,对不对?”
我与聂巧人对望一眼,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瞒着当事人了。你们说的可是真的?”唐夫人听罢关于黑影的来龙去脉,面色大变,“那究竟是何物?怎会缠上我章儿?
暂时不知。”我摇头,“推测与北坊那位罂大人脱不了干系。”
唐夫人怒道:“我素来与北坊无瓜葛,那什么罂大人更是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照你们所说,若是扣子杀了他家的蛇,他迁怒扣子不稀奇,但为何还要祸害我章儿!”
木道长插嘴道:“北坊的人做事都不依常理的那现下怎么办?”唐夫人急道,“总不能眼看着章儿受此折磨!
“现在没办法。”我坦白道,“臭道士说,唐公子怕是中了桃花咒桃花咒?”唐夫人大惑,“从未听过这种咒法。
邪门歪道,你当然没听过。”木道长略有得意,“只有我这种正宗门派出身的大师能一眼识出此阴寒鬼祟之物,竟有桃花咒这般好听的名字?”聂巧人道,“你确定?
名字好听,用起来却阴毒得很哪。”木道长挪到唐公子身边,盯着他的脖子,眼睛一亮,拍大腿道,“中了中了!确是桃花咒无疑!你们看唐公子的咽很处大家凑上去一看,唐公子白净的脖子上,不知何时隐隐浮起一串花瓣状的灰黑阴影寸宽,像条紧贴皮肉的项链,将他的脖子套得严严实3唐夫人惊道:“这是何物?”说着又下意识拿手去擦莫擦了,这是咒,咋可能擦得掉。”木道长要她住手,“起初我还不能肯定,如看见这桃花链,我肯定唐公子中的,就是桃花咒。
“你莫要卖关子,究竟何谓桃花咒?”唐夫人急问,“可会伤及性命这咒法,是专用来牵‘生死姻缘’的。”木道长说,“光听字面,你们就该明白是啥意思了吧?”
生与死?”我略一思索,诧异道,“莫非这是将活人与死物缠到起的咒法?
可不是麻。自古以来,有未婚男女早天,家人恐其死后寂寞,常会寻巫师出面寻另一家也丧儿女之人,两家结为‘姻亲’,原本只是个宽慰活人的风俗传统。谁知着时间推移,巫师之中渐渐有人心木不正,将这传统变成一门邪术,专用在活人与死物之上,借此讹其家人钱财。中了桃花咒的人会夜夜为死物所强扰,身陷梦不说,若长期不得解咒,脖子上的桃花链会越收越紧,最终害了活人性命。”木道长如数家珍道所以,但凡会桃花咒的人历来被视为歪门邪道,一旦被发现,都是要处以极刑的这么熟悉,你多半也拿这狗屁咒讹过人家的钱吧?”我斜睨他一眼,“照你这么说,有人把唐公子跟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但肯定是个‘死物’的玩意儿用咒术绑在了一起,既你已肯定是桃花咒,那解咒的法子你可知道?
天地良心,我可没用过这种毒咒。”木道长心虚地辩解,又赶紧道,“要说解咒也不难,就是得知道另一半究竟是何物,寻到之后以火焚毁可。”
可是,要如何寻到那东西呢?”唐夫人着急道,“你们不是说,那玩意儿每次来时都只是一道黑影,能把影子抓住么?”
那黑影不是本体,抓住也是没用的。得另想法子。”我想了想,“到了北坊安顿下来再说。这几日,夜里咱们都警醒些,守好唐公子便是也只能这样了,聂巧人一声令下,龙马扬蹄飞奔,马车继续跑在越发荒凉的景色里。
传说中的北坊,奇葩云集、龙潭虎穴之地,等在前方。
我们的马车差点被一只四蹄腾空、乘风破浪的大黑牛撞翻,拽着牛尾巴不撒手的青年,除了表现出一点蠢头蠢脑的不怕死的气派,对阻止黑牛的逃亡毫无作用。
最大的问题是,我们此刻已身在北坊街市之上,路人们抱头鼠窜溃不成军,沿途都是被牛或者人踢翻踩烂的摊档与蔬果,小孩子在娘亲怀里哭得接不上气,大人们也面如土色连呼命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