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座之上，关朔开口道：“文书所言还是笼统，时安既已恢复精神，便将此行所闻细细说来。”

秦无疾出列，所见所闻在腹中皆已成稿，说出口来字字如实，唯独隐去了甄英武对他心存芥蒂的一段。一方面是为甄英武留着体面，另一方面，多少也给自己留着体面。

尤其那狼狈的一夜，自己身中歹药，被逼到走投无路往水缸里钻；后来药性未过，独处之时情难自禁，还颠三倒四念着某个人的名字自渎……

多少难堪的景象，他实在是不愿意叫吕迟听去的。

众人见他说着说着话，脸都涨红了，心想这秦小子战功煊赫，风头无两，但到底还是个年轻的，面皮薄。看这趟出使叫那群混帐北蛮子气的，都挂脸了。

吕迟听得不爽，眉头紧锁，还帮他骂呢：“欺负人欺负到这地步，这是不将老子放在眼里！等外头大火灭了有他们好看！先将那小黑城铲平了再说！”

“放肆。”荣子盛道，“出战与否，攻城先后，自有都督定夺，还轮不上小狗儿说了算。”

“荣子盛，别他娘找事儿。”吕迟一对琉璃眼眯起来，语气不善，“小狗这俩字也是你能叫的？”

先锋营自移交到吕迟手中，成长速度超乎所有人想象，与神铠营几有分庭抗礼之势，这几个月单春带着神铠营与吕迟的先锋营同守凉城，两营对对方都不服气，一来二去更少不了摩擦。

神铠营是荣子盛一手拉扯起来的，自然想着要替单春出头，更忌惮屁股后头虎视眈眈的吕迟。

骁狼卧榻之侧，岂容野狗儿随意踩它那小泥爪子。

荣子盛每每听吕迟汪汪叫，就觉得刺耳朵，总忍不住呛他两句，吕迟也每次都上钩，跟他针尖麦芒地对起来，很是受不得激。

但也算是有长进了，小狗只吵架不动手。

旁人更知道荣子盛有分寸，于是大多不劝架，就当白瞧个乐子。一众武将大都三四十的年纪，对吕迟也纵容，就当他是个头铁又扛造的小辈。

“行了。”关朔叫停，两人不约而同闭了嘴。

关朔问道：“凛冬将至，强敌相盟，按常理而言并未出征天海山的好时机，今晨从长安传回消息，朝廷对冬日出征仍心存疑虑。”

关朔环视诸将：“今冬若战，胜机几多，诸位有何想法？”

一群武人，嘴皮子利索的还是少，叫关朔问得鸦雀无声。

吕迟挑衅似的斜了荣子盛一眼，你不是能吵吵么，你现在怎么不吵吵了？

荣子盛也瞪他。有本事看热闹没本事站出来，你又强到哪儿去了？

一群没良心的，这时候想起老好人来了，把茅承望推出来说话。

茅大将军张张嘴，只老实道：“都督，末将不善言辞，话在嘴边不成章句。只是觉得咱们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死了万千兄弟，好不容易拿回云朔，又连夺天海山南麓大小五座城池，眼下有反击的机会，那就得咬死了，否则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冬天不行，又有什么时候是行的呢？秋天粮草充足，那北蛮子粮草同样充足，又能拿到什么好处？这世上本没有准备充足的仗可以打，有机会……有机会就得……”

茅承望正结巴着，有人轻声替他接上话。

“茅大将军所言不错。”能有这义气的，竟又是秦无疾。

“与朝廷所忧恰巧相悖，冬日进军并非草率之举，而是机不可失。”顶着茅承望可称感激的目光，秦无疾继续道，“其因有三。”

“其一，戎索诸部皆以生存为上，并没有玉碎瓦全的胆魄，此前末将奉命出使，诸多小部族对使团多有亲近之意，本无心再起干戈，凛冬粮草紧张，尤以中小部族最为难捱，生存尚成问题，何况征战，唯独在这样的时节，武力胁之，因利诱之，方有离间弱小，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可能；”

“其二，这些年大齐与戎索断交，戎索被迫与仆珀通商，多受其掣肘，仆珀所图利大，茶盐丝绸价格无不攀升数倍，中小部族对此苦不堪言，如今两国虽暂时联盟，但多年积怨仍在，两国联盟看似如虎添翼，实则外强中干，其威胁不足以使大齐自乱阵脚，知难而退；”

“其三。”秦无疾顿了顿。

“破河平原大火多日不息，焚烧数百里不止，便是叫戎索人粮草尽毁，不得生息。对于河东军来说，此时深入草原，便是一路无从补给，更有风险。于是两国皆在观望这场大火，不敢擅动。”

“在戎索人眼中，关大都督乃是河东铁壁，素来行事谨慎，并不会轻易涉险。”

“这种时候，便要反其道而行之。”

“先行动手，便能占尽先机。”

216 传承

◎都督想叫他继承的，恐怕不只是立禅刀法。◎

秦无疾这番话句句在点子上, 听得人信心都充盈起来。

放眼望去，在场一群武将眼神冒光，好似都有些蠢蠢欲动了, 现在就想整兵出征, 找几个北蛮子试试刀枪。

纵是荣子盛也不得不感慨, 有时候读书多了, 是真有用处。

他们这群老将心里有直觉, 反正就觉得这仗能打, 可惜都说不出个四六来。

反观人家秦时安，年纪轻轻，那张嘴也不知怎么长的，好似牙齿下头藏着个冶炼炉, 字字说出口都像是淬出铜铁来, 砸在地上一句一个坑。

人家三言两语把因果捋顺了，屋里一帮子老粗便不光觉得能打，还觉得能打赢。

这激励人心的功夫、牵引人心相背的本事，荣子盛迄今为止也只在两个人身上体会过。

这俩人一个叫关朔, 一个叫吕怀南。

……

【只看吕迟, 先锋营不足为神铠营的对手。】

【可他身边有个秦时安。】

……

荣子盛眯起双眼, 余光看向单春。

单中郎将木着一张脸, 却对上司的目光并无察觉。

荣子盛一路把他扶持到今天这个位置来，自然比旁人更能看懂他心里想着什么, 看他抿着嘴唇，目光闪烁, 是叫人激起战意来了, 还在琢磨着秦时安方才那一席话呢。

荣子盛心里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