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迟也瞪着他。

俩人大眼瞪小眼看了许久，直至秦无疾脸色有些发红, 还有些失措。吕迟喉头上下动了动, 挪开视线去。

秦无疾掌心贴住他脸颊, 烛火照在两人脸颊上, 朦朦胧胧照出暖色。

“你觉得我束缚你了？”秦无疾的视线围起一座小小的囚笼, 他轻声道, “可我不是故意的。钟情一个人就是这样子的，吕迟，情之所系就会不得自由。”

吕迟皱起眉头来，像是对这判词抱有天大的抵触。他突然想到几年前崔闲曾与他说过的话, 那老狐狸说出的话从来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他说总有一天秦无疾会成为他的软肋，碰了疼，不碰也疼，他从此之后便再不会无拘无束。

当初吕迟严辞反抗, 说他放屁, 笃定自己一定不会受人摆布。

崔闲却诳他, 跟他说不要抗拒, 这是件好事。当时吕迟一个字都不信。

吕迟不觉得任何事能成为自己的束缚。

他不恋权势，喜欢单打独斗, 对建功立业的兴致并不甚大，当初答应和秦无疾一道努力往上爬, 不过是想要少些拘束, 少一些身不由己。

如今虽做这劳什子中郎将, 可吕迟目标从始至终只有一个, 那就是完成吕怀南的遗愿……他知道这件事难办，可能会叫自己赔了性命进去。

但他不怕，他对此心甘情愿。

吕迟受姓于吕怀南，受武艺于吕怀南，这一条命都是欠他的，死也要死在这条路上，如此下了九泉，对那死瘸子也有交代。

吕迟多年来只想这么一件事，想得心无旁骛，做事就不会有丝毫犹豫，更没有行差踏错的道理。

可秦无疾叫他动摇了。

他叫他生出了畏死的心……在关朔把血迹斑斑的秦无疾从大理寺狱背回南大营的时候、在秦无疾反复暗示他想要替朝廷解忧出使戎索的时候。

恐惧是吕迟极少面对的洪水猛兽，他尚未习惯与之共处。

吕迟有软肋了，疼得他无可奈何。他觉得难过至极，故而抬头看着他的秦小夫子，只能问出蠢话来：“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秦无疾叫他问得沉默下来。他注视那双比旁人更清澈的眼睛，在其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良久后，秦无疾坦言：“我不知道好还是不好。”

“曾有人跟我说执念过深或成业障，可我不信神佛，也不怕业障。”秦无疾轻声道，“自从你在应安重伤那次，我就想明白了，选这条路，疼是免不了的。”

秦无疾将吕迟鬓角散落的卷发拢到耳后，又用手背轻轻蹭了蹭他残缺的耳朵用自己不大好看的左手。

“怕也是免不了的。”

吕迟抿抿嘴唇，拧着脑筋，却还是不愿意认下。

“你只看到我拘束你，让你难受了，但你什么时候能注意到我身上的枷锁？”秦无疾将吕迟的手心按在自己颈间，反问他，“吕迟，扪心自问，你就没有束缚住我么？”

吕迟感到秦无疾温暖的喉结在掌心滚动。他稍稍用上了力气。秦无疾没躲，只是执着地看着他。

吕迟缓缓道：“跟你说句实在话，当初答应你要跟你好，我没想过是件这么麻烦的事。”

秦无疾轻声回应：“我知道，你有多烦我，都挂在脸上了。”

“那倒……那倒不至于。”

秦无疾笑了笑，不知道信与不信，又问他：“可后悔么？”

“你这问的都是什么话。”吕迟顿了顿，“只是。”

“吕怀南的遗愿没有了结，我就算死，脑袋也要冲着天海山的方向。”

吕迟定定看着他，极难得的，也学他说起痴话来：“但你跟我又不一样，你没必要送死去。你要军功，要当大官，有力气回京城报你爹的仇，何必上赶着涉险？你就在后面运筹帷幄，阵前有我呢，你总不能什么活儿都干了，那我做什么去？这次出使，他们选不出人来，凭什么就要选你？你欠他们的？”

“然而陛下选不出更合适的人来了。”秦无疾温声道，“之前我呈上了《狼戎通典》，又是武将，身后还没有亲族做靠山，只能忠诚于朝廷，在他心里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出使之事，就算我不提，旁人也会提。既然如此，何不占据主动？”

“别说了。”吕迟打断他。

“你总有道理。我知道，劝不住你，我烦的也不只是这一件事，你主动找死也不止这一回。”他手指落在秦无疾颈上，叫秦无疾感到一阵温暖的粗糙。吕迟从懂事起便是奴隶，手上年年生冻疮，苦活重活什么都做过，也就这几年履立军功，才终于过了几天好日子，掌心茧皮厚重却养不回来，粗糙又麻木。

“前些年还弱得像只羊羔子呢，怎么突然间，胆量就变得这么大了。”吕迟仰头看着他。

吕迟慢慢说道：“我好像，想明白你要什么了。”

“还记得孙哈蟆么？”吕迟突然道，“他死在燕水口瓮城底下，这辈子走到头了，话都说不出来了，哆哆嗦嗦把信物塞给我，只记得自己在关城还有个媳妇儿，求我照顾她。”

吕迟定定看着秦无疾：“今天我答应你件事。如果有一天我走了霉运，死在战场上，我也攥着什么东西，想着你，惦念你，怕你今后没着落，怕你之后受人欺负，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秦无疾眉头皱起来，叫他的表字：“吕钟明。”

秦无疾：“你好好的提这些做什么。”

“你别嫌我话说得糙，自己想想我是什么意思，我只能答应到这儿了。”吕迟却不叫他打断。“不光出使的事儿，还有今后不知道多少场仗，你自己要掂量着来，我管不住你，我就只能管管我自己，很多字眼儿说出口矫情，我再说最后一句。”

吕迟声音有些沉下来，他目光看进秦无疾眼睛里去：“我希望你活得比我长。”

秦无疾在这样的眼神注视下，纵使满腹经纶，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了，声音都有些发抖：“你不要说话了，你是要气死我。”

吕迟听他这语气，方才渐渐有了点笑模样，人也乖了不少，老老实实叫秦无疾抱了一会儿。

吕迟到底是不习惯苦大仇深，在白虎毯上胡乱蹭了蹭，双腿不安分地动起来，用手扒着他的腰带，又眨眨眼睛：“我说……老子裤带还没系上呢。”

秦无疾却不放他起来，仍旧牢牢抱着，像是要隔着衣裳把他揉进骨血里去。

吕迟见他不应，就不乱动了，又伸手往他背上抓了抓。

--

未过几日，怀宁方向便来了回信，来的竟然并非斥候游骑，而是关朔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