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半局甫一开场,四十余名骑士不约而同地分为郭贤水和曾广两派,郭贤水持长枪,曾广持角弓,战况愈发激烈。
吕迟目光在校场上停留多时,喃喃道:“有意思。”眼神看向的却不是郭曾两人。
朱宣对此并无所觉,只聚精会神看着郭曾二人相争,只见缠斗多时,双方打得难解难分,最后是曾广落了下乘,被郭贤水一枪挑落马下。
朱宣笑着叫了声好。
曾广落败,麾下树倒猢狲散,又是混战起来,未过多时,场上只剩下三五人而已。
定睛一看,班裕竟侥幸留到现在。
他骑术非凡,之前躲在人群里,尚能避过无数长枪墨箭,如今场面空旷反而无处可藏,被人撵着满场乱跑,未过一盏茶的功夫便下了场去。
班裕一抬头,发现把他射成了刺猬的人并非之间忌惮的几位好手,而是个额系红带、满面虬胡的人物。
班裕愣了愣,觉出不对来,却来不及与他说话,只是抱了抱拳,扯着缰绳下场去了。
直到他走入人群,方听到身边人都在讨论那头系红额带的壮汉。
“之前怎么没听他有什么名声?此人什么来头?”
“叫贺三珠,听说是蔚州出身。”
“那怪不得。之前说起蔚州军都是些庄稼汉,出名的也就一个陈留陈都尉。陈都尉死了,大都督接手蔚州,最出风头的自然还是神铠营。有荣子盛、单春压在上头,旁人还有什么出头的机会。”
“你是蔚州来的,你可听过他的名字?”
“知道一些,却不多,我们都叫他断指贺老三。别看生得五大三粗,其实心思细着呢,听说他是猎户出身,祖祖辈辈跟那深山里的猴子狐狸斗智斗勇,可是个狠角儿。只不过之前得罪了顶头的旅帅,只在军中当个劈柴造饭的伙夫,从没有立功的机会。如今随军从蔚州一路到了凉城,这才杀了几天敌人,谁知今天怎么突然参了马战。”
“天道好轮回,今天也该他出一回风头。”
说话间,场上几人被贺三珠纷纷射落下马,场上唯独留下他与郭贤水二人。郭贤水将枪舞得水泼不进,可惜身边已无人压阵,死活闯不进贺三珠身边二十步,两马逡巡,相互追赶,一炷香时候难分胜负。
朱宣没想到这名不见经传的贺三珠当真成了匹黑马,大感意外,频频看向身边的袁合。正在此时,听身边文吏一声惊呼。
方才与曾广相争太久,郭贤水到底多耗了体力,一时不察,叫贺三珠一箭射中了胸口,再一细看,胸前并排三枚红印,倒真成“三星连珠”了!
但凡是人,就爱看这以弱胜强的戏码,一时间欢呼声震天。郭贤水落败也没什么好说的,抱起拳来隔着十余步高叫:“承让!”
贺三珠沙着嗓子嘎嘎笑了两声,也给他拱手:“今天这场面难得,我就不让你了!”
木台上的朱宣又忍不住盘问起袁合来:“你怎么猜准的?你之前当真不认得他?”
袁合叫他逼得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额头都见汗了。
“朱宣,你还有脸问。”吕迟开口叫住了他,“你现在还没看出他比你强在哪儿?”
朱宣惭愧:“末将不知,还请将军赐教。”
“脊梁连着人浑身筋脉,听说伤不对付,人的眼力也会跟着衰退。这个道理许是没应在你身上。”吕迟问袁合,“你跟我说说,能看多远?”
袁合低声回道:“眼睛还是伤了的。从前能看一百五十步,到现在勉强能见一百步。”
朱宣茫然道:“啥意思,什么叫能看一百步?”
吕迟问朱宣:“你能看清那贺三珠穿戴,能看清他持弓的手法么?能看出他手指有残么?能看穿他心里的打算么?”
“当好弓手除了腰力好,臂力强,最要紧的是一双眼睛,能百步开外看清弱点,一击而中。等到了战场上,面前那么多敌人等着你犯错,谁强谁弱,先杀哪个,后杀哪个,这都有说头,倘若眼力跟不上,就是力拔千钧,对弓手来说也顶不上用场,至少当不了顶尖上。”
“战场上的局势是老天爷的脸,一会儿一变。谁在甩开膀子打,谁偷摸存着体力,谁藏着偷袭的野心,有这份判断才是难得。”
吕迟看向袁合,微微眯起眼睛来:“有人自娘胎里就通这门本事,这就叫老天爷赏饭吃。”
谁?这是夸谁?面前这脸歪肩斜的侍从官么?
朱宣啧啧,不得不愿赌服输,佩服袁合的眼力,更佩服秦无疾的眼力。“秦将军如何能挑中这么个人物?沙里淘金了!”
袁合叫他们点评,是宠是辱皆无动于衷,垂首站在原地,仍似一潭死水。
直到秦无疾反驳朱宣的话:“冬末关城比武,骑射场上探花,如何是无名之辈。”
袁合脸色煞白,猛地抬起头看向秦无疾。
吕迟也愣了愣:“什么骑射探花?哪年的探花?你是探花?”
只见袁合嘴唇哆嗦一阵,低声道:“回将军,是神康元年。那年骑射场上,单春单将军是魁首,吕将军是榜眼,我技不如人,得了第三。”
袁合语气艰涩:“我记得当年秦将军未曾上场。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您还认得卑职这么个人。”
“当真是你。”
秦无疾道:“当时并无他念,只想着日后若有缘见到,不该唐突了有能之人。”秦无疾似乎有些感慨,又说出四个字来:“……世事无常。”
彼时秦无疾一个身娇体弱的流放之徒,在河东军中尚无声名,参加比武之前还好好生了场大病,而袁合乃是骑射探花,正是风生水起、万众瞩目的年岁。
而如今时过境迁,秦无疾官居四品,统领一军,而袁合旧伤负累,为仆为从,无人问津,这不是世事无常又是什么?
袁合不愿多提旧事,跪倒在吕迟面前。
吕迟扫他一眼:“你作甚。”
“卑职身为吕将军侍从,助他人得胜,不忠于主,请将军责罚。”
吕迟听他说这没头没脑的混账话,又受了他跪拜,俯视他片刻,开口道:“是要罚你。从今天开始不必跟在我身边了。”
袁合双手攥起拳头来,使不上力气,双臂发抖,又向他叩首:“将军,只求将军给我一个容身之地……”
吕迟冷声道:“朱宣,你带他去营里,这次选人,叫他跟着一起挑。之后新入营的将士,马背上有什么不懂的,就叫他来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