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夏日清凉,唯独午后日头热烈,烤得人皮肉滚烫,热汗蒸腾,秦无疾脸颊叫烈日晒得通红,擦了把额头。
吕迟靠近过来,与他贴着肩膀,同样一张烤得通红的脸,衬得双眼碧绿,泉水似的盈盈发亮:“爷们儿给你打下来的牛羊战马,多是不多?”
“吕将军是养家糊口的功臣。”秦无疾笑笑,指腹蹭去他挂在眉弓上摇摇欲坠的汗珠子,“这两日如何?”
“精锐都在凉城里窝着,得了信却不出门,不知道打得什么主意。”吕迟问他,“打还是不打?”
“有句话叫做一力降十会。”秦无疾回答,“从前兵力不足,顾及粮草,只得以计争势。”
“但如今我们手上有那一力。”秦无疾语气温雅,“攻城拔寨,不必多虑。”
吕迟举目看进他眼里去,长长久久与他对视,直到脸上渐渐浮现出笑意来:“这次叫中军跟着我。三天。”
吕将军眼光烁烁,脸颊上带着颗深深酒窝,盛得并非醇酒而是杀气:“三天,四十个时辰,我把凉城给你打下来。”
朱宣与纪天星远远见这俩人如胶似漆黏糊在一处,却是各怀心思,各有打算,他们隔着人群瞥见对方眼神,都是一脸如临大敌的警惕模样。
--
就在秦吕决定攻城的同一天,凉城中的苏农王收到了从桀汉山远道送来的战信。
得知中原军队攻入广戴湖,他心中便升腾起极其不妙的预感,如今战信送到,那噩梦最终还是落地为真。
北鸦迫与宾塞昧皆已失守,卫城亟需支援,而他的亲生儿子苏农札伽……几日前便死在中原人刀枪之下。
苏农王双手一抖,手中骨筒应声而落,他跌坐在兽椅之上,重重砸翻了面前桑木大案。
“可汗!我愿出城迎敌、为王子报仇雪恨!”
“天杀的中原猪狗,老子这就出去扒了他们的皮!”
“都闭嘴!”苏农王怒声大喊,叫停了面前嘈杂骂声,血红的双眼环视部将,“中原人杀穿了两城,杀过广戴湖,一路夺了多少粮草你们心里难道没数!兵强马壮的敌人现在就驻扎在三十里外!现在出城去,就是上赶着找死!”
“杀子之仇本王必报!但你们也该有些自知之明!正面交战、你们谁能打得过几万河东精锐!”
恨意与悲怆洗刷着心腹,苏农王浑身颤抖,脸色铁青,如同满脸胡须的野兽。
“就叫他们攻城来。”
“桀汉山……”苏农王声音嘶哑,眼神恨若恶鬼,隔空盯上了世仇血肉。
“他们能多少兵马?能堵住凉城城门,如何堵得住北边大山?传本王命令,派五千精锐从桀汉山绕路去他们阵后……焚烧草场,断他们后路!”
“苏农部世世代代有仇必报,中原人杀我王储,屠我部族……本王叫他们血债血偿!”
184 挑衅
◎本王要剥了他的皮!◎
自今日算起, 往前数十余年,苏农部几乎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事。
一方面是部族领地选得好,苏农部坐拥广戴湖平原, 距河东宿敌有千里之远, 此十余年可称得上一句安居乐业、高枕无忧。
另一方面, 或要归结到苏农王的情性上去。
戎索人素来以贪婪狡诈闻名, 闻利起早, 眼前见了肉, 免不得你争我抢,唯恐居于人后。苏农王却与众王不同,比起强取豪夺、出尽风头,更愿袖手旁观, 坐看虎斗。
便说之前, 阿什特王随大可汗统一漠北,得胜归来,一时之间权倾草原,风头无人可比。大可汗扬言踏平中原, 复前代之仇, 阿什特王最先附和, 振臂一呼, 便有无数部族为之厉兵秣马,集结十万大军南下掳掠。
彼时苏农王仅有的反应, 不过是隔岸观火,开关让路。
并非苏农王不贪, 只是心思生得重, 谨慎多疑, 不知猎物有没有毒, 便从不肯吃第一口肉。
之后便是一语成谶。
如日中天的阿什特莫曼,说什么打破河东威胁中原,到了阵前分明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保不住,如今部族皇嗣凋敝,丢盔卸甲,实力大不如前。
听说阿什特莫曼大受刺激,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哀恸之际被大可汗架空了叶护大权,这便是后话。
苏农王心想,人最怕的就是骄傲二字,越强大的人越是输不起,不论之前如何所向披靡,只要狠狠跌上一回,兴许之后半辈子都再也爬不上来。
如今堵在凉城外的秦无疾与吕迟也是一样。
听说两人不过二十岁出头,毛都没长齐的小犊子,打赢了几场仗,手上沾了血,就觉得自己所向披靡无所不能。
苏农王想到自己丢掉性命的儿子,又是痛上心头,脸色阴沉如乌云密布,叫愤怒激得双颊发抖。他压抑着内心沸腾的恨意,稳坐凉城,静静等候雀头回报城外消息。
既然敢走到这一步,就该叫他们知道,这世上有些人的性命,他们承受不起。
两人脚下的路,该到此为止了。
--
苏农部派出的雀头顺利回城。
“吾王!守在城外的军队少说有两万之多,兵强马壮,绝不是寻常中原人,骑兵身上穿着铁甲,马蹄踩过草原,声音大得像是打雷!”
河东军游骑霸道非常,警戒范围拉得很远,雀头不敢过分靠近,只敢在远处逡巡眺望,唯一带回来的好消息,便是来袭军队之中,巨型攻城器并不算密集。
“好!”苏农将领粗声叫好。“从距离最近的宾塞昧到达广戴湖草原,路途并不平坦,马好走,车也不好走!我当中原人巢车、云梯、投石台有多厉害,远路行军带不过来,就是白瞎!”
苏农王对河东军近年的动向有所听闻。
关朔是个头脑清楚的人,知道要对付草原骑兵,不能全靠城池之固,倘若赶不上他们的速度,任其来去自如,消耗河东军粮草血肉,总有一天会被逼上绝路。
于是雁门关这些年组建轻骑营,力求弥补中原军队刚正有余,灵活不足的劣势。誓要以牙还牙,戎索军队来一次、就剐下一层皮下来。
可苏农王再清楚不过,轻骑也有轻骑的缺陷,灵巧的代价就是负重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