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队驼铃声和瘦羊轻柔的哀叫混合在一处，缓缓跨越了朔州三道城墙。

朔州比马邑城热闹，到处都是举止粗放的戎索人，扯着洪亮的嗓子高声交谈。

道路上，时时能见到牛羊堂而皇之地漫步，偶尔还能见到高大强壮的骆驼，背上披着三色的毡毯，颈上的铜铃悠长作响。

中原人的面孔夹带在热闹的街巷中间，并不见耄耋年岁的老者，只有年轻的男女。

难得见到几个中原人穿戴齐整，甚至箍着宝石制成的臂环，他们攀附着戎索人粗壮的手臂，跟在他们鞍前马后伺候。

然而大部分奴隶没那样好的运气，只是在炎炎夏日赤着臂膀供人役使，黝黑的皮肉在暴晒下脱了皮，密密麻麻起着红疹子，又被汗水蜇得红肿发胀。

这些人大都深深埋着头，贴着墙边走路，不与人对视，见了牛羊都要避让。

荧拙一行进了城，对眼前的景象没什么反应，想来已是司空见惯。

商队拖着马车，引着骆驼入了城，七拐八拐，娴熟地挤到偏僻深巷中去，巷中小路铺着凹凸不平的砖石，将车轮撞得喀拉作响。

不久之后，巷口传来山绵羊细弱的叫声。

一回头，是穿戴破落的牧民拴着三五只瘦羊。

他们竟从南城门一路跟随商队到了巷中。

荧拙笼着袖子迈过门槛，从狭窄的巷子里迎出来，对其中一位牧民开口：“到这里就安全了。”

一直佝偻着脊背的牧民直起身子，比荧拙高出半头有余。

他将陈旧破败的兜帽掀下，露出光洁的额头和茂盛的胡须，正是改头换面的秦无疾。

秦无疾身后，吕迟也摘了帽子。

他怀里搂着只将将足月的小羊羔子，塞在长袍里贴着亵衣，鼓鼓囊囊地坠着。毛发灰扑扑的母羊贴在他身边，抬头轻轻地嚼他缝着补丁的破袄，亲亲热热地依偎着他。

吕迟看起来很高兴，神采奕奕，仿佛方才从凶神恶煞的戎索骑兵堆里走过一回，于他而言跟走过一片蒿草丛也没什么分别。

荧拙看向那几头羊，又想起被抢走了一半的丝绸，忍不住抽气，露出苦相来：“术勒老爷，过关资费……”

“多谢。”秦无疾看他一眼，“事成之后，长史自会结清。”

吕迟笑了笑：“这几头羊的钱也叫他出。”说罢揣着软绵绵的小羊羔，越过两人先迈进了门槛。

也是奇了，这三五头羊跟吕迟相处了不过几个时辰，便对他俯首称臣，慢吞吞跟在他身后，列成一长串进了院门，像认了主似的。

秦无疾目视他身影在门后消失，转头看向荧拙：“我们给商队添了麻烦，此后不便同行，烦请另帮我们寻个住处。”

“这好办。”荧拙点点头，“离这里三条街有个偏僻的宅院，就是小了些，但想来也不是坏处。一会儿用过了饭我便领你们过去。”

秦无疾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颔首道：“再好不过。”

荧拙点点头，正要往院里走，便又听见秦无疾在身后轻声问话。

“崔闲给了什么好处，能叫你为他们做事？”

荧拙笑着转过头来：“术勒老爷怎么突然问这个？”

秦无疾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嘴角叫浓密的胡须遮盖着，很难辨认喜怒。然而荧拙看他眼睛，并没有看出几分笑意：“不过兴起闲聊。”

“不多也不少。乱世之中足够养家糊口。”荧拙回答，而后伸出手臂，为秦无疾让出路来，“外头人多眼杂，进门用饭吧，术勒老爷。”

秦无疾应了一声，随他进了门。

不论是娑纥还是戎索……两族食物皆不合中原人的口味。

秦无疾这两年习惯了吃糠咽菜，但不意味着能轻易吃下那些咸腥的奶酪与奶酒。前几日，他在荧拙的盛情推荐下忍着试过一回，香味是没觉出来，只是险些腹泻，于是不敢再动，只吃干饼子充饥，这几日胃口一直不大好。

吕迟顾着跟怀里的小羊羔玩耍，桌上的食物也没怎么动。

荧拙劝了两次，见他们都没有进食的意思，待午后日头稍落，便带他们往另外的住处去了。

“我们少说要在朔州呆上六七日，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术勒老爷便回到原处找我。”

秦无疾答道：“辛苦。”

“不必。两位老爷好生休息。”荧拙退出门槛，还给他们捎上了门。

吕迟静静靠在门边，直到听见外面的脚步声远去，四下无声，方才搂着软绵绵的小羊羔子走进院子里，坐在石阶上，仰头问秦无疾：“等几天？”

“不出两日。”秦无疾淡然回答。

吕迟点点头，伸出手指沾了沾清水，任由怀里的小羊羔伸出粉嫩的舌头轻轻地嘬吸。吕迟注意到秦无疾的眼光，将手指在小羊洁白的软毛上蹭了蹭，抓猫一样把小羊抓起来，抓着它两只又直又长的前腿，朝秦无疾摆了摆。

他嘿嘿笑了两声：“像你不？”

小羊淡粉色的鼻子抽了抽，轻轻咩了一声。

秦无疾停顿半晌，挪开眼神没有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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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之后的深夜，一队戎索士兵手持火把，大力撞开了深巷中的木门。

今夜月光不甚明朗，逼仄的院落中并无人迹，唯独三五只瘦羊跪坐在角落里，被惊扰后一跃而起，哀叫起来，贴着墙角想要逃走，却叫士兵用弯刀拦了去路，驱赶它们停留在原地。

戎索士兵皱起眉头，卷着舌头问：“不是说中原奸细在这里！”

“线报是这么说的！”

“封锁巷口，先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