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驴棚秽物多,也吵闹,离校尉府十万八千里,挨不着卢九江。吕迟没什么可避讳的,反倒得了自在,有功夫就往秦押官的房里跑。
来了就给他找事儿干。
秦押官脾气当真是好,心思也是真的稳健,纵着他闹腾不说,还抽空给他缝衣裳,逼得自己连打水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谢元宝知道秦无疾喜净,在马粪味儿里薰上一天,不沐浴便浑身难受,便自告奋勇分担了工作,待入了夜,套上驴车,从井里打上满满几大桶清水送进秦押官院子里。
水送到了门口,却瞅见院里有俩人在打架,手臂和手臂缠在一起,身子和身子贴着,看着是在角力。
吕迟笑声传来:“白高我半头,力气哪儿去了?”
秦无疾额头的汗水在月光下发亮,沉默不语,肌肉在袄子底下撑起坚硬的弧度,分毫不让。
谢元宝没敢上前,直到听见吕迟“嗬”了一声,把秦无疾撂倒在地。
秦无疾手掌撑地,翻身起来,沉声道:“再来。”
等着这俩人再来,兴许半宿都过去了。
谢元宝赶忙牵着驴车上前:“吕帅,押官,水送到了……先洗把脸……”
57 兄弟
◎叫声好哥哥我听听。◎
俩人听到谢元宝的声音, 对视一眼,收了架势。
谢元宝拴好驴子,拎起一只满满当当的水桶, 一瘸一拐进了院门。秦无疾自然不会叫他一个人忙活, 迎过去帮忙:“多谢。”
谢元宝闻言摇头, 肩膀顿时不大稳当, 水花溅出来将脊背都打湿了, 赶紧手忙脚乱地扶着。“不用不用……应该的……”
吕迟看不惯他细胳膊细腿打哆嗦, 将他肩膀上的水桶捞到怀里,难得主动干了点活儿:“你这腿就瘸着了?找张老头看过没有?”
话音未落,他又啧了一声:“我跟你说话,又不是要吃了你, 抖什么抖。”
谢元宝始终有些惧怕吕迟, 连忙回答:“看过了,说且得养着,最快要看半年之后。”
秦无疾左右提着两桶井水,越过他时开口道:“务必听医嘱。”
吕迟蹲在水缸旁边, 眼巴巴瞅着秦无疾将水缸蓄满, 自顾自取了只小瓢, 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喝水。
秦无疾靠近他, 与他并肩而立,趁他牛饮的功夫挽起袖子, 另舀了两盆清水给两人擦身用,将干净的麻布巾也给搭好了, 动作麻利得很。
谢元宝默默看着他们的背影。
他自小亲缘浅薄, 唯有一个姑母相依为命, 身边连个体恤的朋友都没有, 看着面前这两人相互照应,亲密如兄弟,隐约生出些羡慕来。
秦无疾的声音打断他的走神:“前些天教你的,可都学了?”
谢元宝赶忙点头,将乱七八糟的念头赶走:“押官交代的步骤都背过了……造新册的事情,也同群头跟着呢……”
谢元宝是个身份再微末不过的小马子,原本泯然于众人,难得秦无疾惦记他,愿意拉他一把。几个群头眼见着他跟秦无疾亲近,和吕迟也能说上话,纷纷高看他一眼,更不敢随意欺辱。
谢元宝看懂秦无疾有提携之意,尤为感恩,他要求的事都尽心尽力去办。他本就读书识字,虽谈不上有何大才,但难得听话老实又勤快,帮上了秦无疾很多忙。
吕迟闻言,解腰带的手顿了顿:“你们马厩里还要造甚册子?牲口看得懂么?”
“自然是给人看的,为的是便于统算……”秦无疾看着他顿了顿,“夜里冷,不如去屋里擦?”
“这都几月了,冷个卵蛋。”吕迟浑不在意,将腰带连同袄子都扒下来,往树上挂着,又将亵衣也脱了,松松垮垮堆在胯上,裸着半身腱子肉。
天上挂着明晃晃的满月,月光流水似的从他后脊梁滑下,蜿蜒淌过劲瘦的腰身,而后陷入亵衣堆叠的阴影当中。
谢元宝瘦竹竿一支,好羡慕这漂亮的体魄,忍不住往他身上看了两眼,可惜秦押官转身对着水盆的功夫,将吕帅挡了个严严实实,谢元宝也只看着了那么两眼。
吕迟仍说着造册的事:“你跟了姓卢的半年功夫,学来这些折腾人的把式,本来人就磨叽……”
他一边说话,一边歪着脖子,将湿漉漉的麻布巾攥在手里,用力一拧。水幕倾泻在他肩膀上,颈窝里蓄出一片水汪汪的湖泊,将皮肉浇得又润又亮。
秦无疾本想答话,喉头动了动,话堵在了嗓子里:“……嗯、嗯。”
吕迟古怪地看他一眼:“结巴什么?”
秦无疾偏过头去,双手浸入冰凉的井水当中,脑子方才清醒一些,聚精会神注视着盆中的月影。
“……吕帅也不必对卢校尉全然抵触。”秦无疾组织着语言,“他若是个毫无长处的庸碌之辈,王郎将如何会提拔他做一隘主将。”
吕迟撇撇嘴。
秦无疾继续道:“卢九江此人,善与不善都十分鲜明。他驾驭手下的心思过重,以至于吹毛求疵,这是不善;但他在庶务上同样强势,能将之前王祁阳留下的那些不修边幅的籍册逐一新订,拨乱反治,这便是善处。”
在粗人遍地的雁门关,卢九江这份细致极其难得。就算队卒们抵触、吕迟这样的基层军官埋怨,却不得不说做了件功在将来的好事。他的讨人嫌和好魄力,其实是一体两面。
秦无疾跟在他身边半年之久,将这两面都看在眼里,择善者从之,不善者改之,很简单的道理。
然而吕迟若能叫他三言两语就对卢九江改观,那他就不是吕迟了:“不管他好还是孬。总之他不惹我,我就不搭理他,像现在这样就挺好。”
吕迟说完,胡乱擦擦身子,将麻布巾一丢,扭头进屋去了:“不练了。睡觉!”
秦无疾失笑,替他取下树枝上的袄子和皮带,背对着水缸掸掸土,余光看到身后罚站的谢元宝,于是愣了愣:“夜深了,还不去休息?”
谢元宝傻不愣登听了半天,啊了一声,这才回神,又忍不住羡慕:“押官同吕帅都睡在一块儿啊……”
秦无疾静静看着他:“有何不妥?”
谢元宝老实回答:“在我们老家,亲兄弟才会往一张炕上睡觉。”
秦无疾闻言愣了愣,他此前从未如此设想,叫谢元宝今日一说,忍不住反复咀嚼,低声重复:“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