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什特莫曼了解中原,知道打出“和谈”的名头,关朔不敢轻易伤他性命。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对于关朔来说,这歇历小王最大的作用,就是吓唬大齐皇帝。
关朔亲笔写了奏疏,快马加鞭送去长安。奏疏里充满了春秋笔法,写阿什特部重兵压境,盘踞朔云,而关军有阿什特王的幼子在手,方才延缓大战,叫他们改称和谈。
此乃僵持之时,一举不慎便要燃起战火,关朔领天子命戍守边关,不敢善专,这戎索小王放与不放,唯请天子命。
这份添油加醋的奏疏送到京城,活活将烫手山芋丢到了三千里外,登时将京城文武百官烫得一哆嗦。
朝堂之上嘈杂声起。有人笃信这所谓“和谈”,认为天子应尽快派遣使者北上雁门关,放归小王,重修两国旧好,也有人觉得前者脑子被驴踢了,该找个大夫治治这轻信于敌的疯病。
佯装和谈,突然进犯,这是戎索人几代祖传的伎俩,到现在还敢信呢?尽早屯兵才是大事!
不论他关朔为何在奏疏中突然示弱,这听话的口吻听着多别扭,至少有件事是确凿无疑的阿什特部来者非善,西北边关风雨欲来。
半年以来龙体转安的程审,眼见着又睡不着觉了。
--
大齐皇帝程审年近半百,膝下共有六子。
三皇子程昳今年满二十周岁,两个月前刚刚册封端王,半个月前方才移居宫外,入主新府。
他乃卫淑妃的独子,生得俊美异常,皮肤白如玉雪,眉下天生一颗血红小痣,笑意婉转,举止有魏晋之风。
贵族子多偏爱风雅之人。程昳未曾封王之时,在京中便颇有人望,善言谈,广交友,来往的大都是世家子弟。如今他开了新府,同他两位兄长一样,数日宴席不停,出入门庭的公子哥儿数不胜数。
今日端王府又是设宴,廊下珍馐满席。
觥筹交错之间,有人谈论起西北雁门关。
“陛下最近龙体康健,正筹备着兴建昊天宫,日子过得好好的,又叫关朔这一纸奏疏搅了兴致。听闻好些大臣上奏,叫陛下停修宫观,筹备兵马粮草往西北送。”
“不是说和谈么?怎么又要打?”
“他们当兵的除了要钱就是要钱,有话都往严重里说,谁知道会不会真的打起来。卢家守着幽州,不也整天哭穷,卢贵妃再哭几嗓子,陛下什么没给过?这好几年过去了,也没见东北羽狄有什么动静。”
这时候,坐在上首的程昳说话了:“西北不同于东北。”
端王男生女相,是个姿容上佳的美人,款款而谈如春风拂面:“东北尚有五关天障,羽狄亦还称臣,缴纳岁贡,然而戎索自前朝便称汗国,霸占天海山下的朔云二州,唯留雁门独支西北,乃是大齐咽喉所在,是该多加防范。”
“三殿下就是人好,耳根子软,不懂那群武将的私心。国库又不是无底洞,如何承得住他们没日没夜地掏。他关朔驻守雁门关七八年,说是防御天障,固守国门,可光顾着防备有什么出息?有本事将天海山打回来,解了陛下大患,我看朝廷还敢扣他军粮……”
此言一出,席中人接连笑起来,拍手称是。
程昳闻言,低头饮酒,没与他们争辩。
朝廷是没什么钱,可战争进退,又岂是一碰嘴皮子的事。
天海山易守难攻,若非早年间哀帝拱手相让,戎索轻易翻不过山,更打不到朔云两州。割让容易,便是叫收复难上加难。
早年中原内战打空了基底,大齐推翻北周赢得天下,看似风光,可回头一看,生民寥落,天下粮仓都空了,到如今方才算是喘过一口气来。
关朔勒紧裤腰带实边屯兵,能守住防线已是不凡。
收复天海山?纵那朔州大帅吕怀南仍在世,怕也是难为无米之炊。
只是宴席上宾客兴致正酣,说这些话没人爱听。
洛阳康家的九公子康珣,唯爱饮酒玩乐,对军务政事一概不感兴趣,坐在程昳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们挥斥方遒,突然想起件事来。
康珣朝安静喝酒的主家问道:“早两年……相国府那书呆子是不是流去了西北?是你们方才所说的雁门关么?”
程昳波澜不惊地饮着酒,闻言抬眼看他:“席珍怎么突然问起他来?”
“偶然想到了。”康珣回答,隐隐回忆起秦无疾那张俊秀又古板的面孔。
“在京城的时候,那姓秦的成日板着张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同个娇娘子。如今出京许久,生死无讯,一点儿风声都没有,不知是不是被西北的沙子埋了去……”
程昳示意侍女添酒,淡然道:“秦无疾此人,早年叫父辈护得周全,天真固执,却也算坚韧,有松筠之节。若他还活着,不一定过得不好。”
康珣不置可否,也就是随口一问。
他这闲闲散散的人物,小时候没少叫长辈耳提面命,叫他将隔壁相国府那书呆子看做榜样,听长辈说他这好那好……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于是素来对秦无疾没好感。
直到秦甘棣晚节不保,相国府一朝倾覆,康家再没人提这事儿,康珣才终于得了清净,且两腿儿一蹬,更加不思进取起来。
秦无疾这事儿算是给他点化了:功课学得再好,也比不得投个好胎。自己努不努力不重要,关键在父兄如何努力。
正如这秦家。到头来秦甘棣指望不上,那秦无疾才子的名头再响,也保不得自己一世富贵不是?
--
康珣还是说窄了。
如今秦无疾何止没有富贵,他连空闲都少有,正忙着养马、养驴、养骡子……
在雁门关,养马是门顶顶复杂的学问。
马厩驴棚摆在面前,想糊弄事儿自然也使得,效仿前人随便管管,也出不得什么大错。
可若是下定决心钻研,便能看出管理牲畜,与各项庶务皆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窥一斑而见全豹,非得花费功夫琢磨方能研究透彻。
知其然很容易,难的是知其所以然。
正巧,秦无疾此生最不欠缺的,便是钻研的耐性。
除了钻研这门新鲜学问,他还得精进骑术,锻炼体魄,继续研读兵法……甚至任劳任怨帮吕帅缝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