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1 / 1)

元暮江出京那天,满城烟柳,水绿花红。

遗怜乘车去城门口送行,濛濛细雨中,只远远望见元暮江长身玉立在车盖下,与几位同僚拱手道别。她的身份,究竟特殊,哪怕他们早上是一块出的门,两方车马也不敢离得太近。

官场上的事情,必少不了繁文缛节,元暮江光与人周旋,就浪费不少时间。遗怜今天起得早,等了一会儿就有些犯困,只喊秋白把车帘放下,她合眼养一会儿神。

又过了许久,还不见元暮江来,秋白就有些着急,重新掀开轿帘张望道:“五少爷如今可真是贵人多忘事,眼巴巴等他一早上了。”

遗怜听她酸溜溜地抱怨,只觉好笑。当朝大员就是这样的,何况元暮江年纪还不大,资历又浅,更说不上很通为官之道,别人对着他点头哈腰,他也不能真的太拿乔,总要象征性说上两句以表亲近,如此一来二去,自然费时间。

“好啦好啦,一会儿等他来了,你亲自问他的罪,还不行吗?”遗怜笑着把她那一侧的轿帘掀开,“秋白你快来看,韩昌黎有诗云‘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为了跟个蛮人置气,辜负窗外美景,太不值当啦。”

秋白看着自家太太兴致勃勃的模样,心一下就软了。以前的况遗怜,什么时候不是苦大仇深的,可如今,她竟也有这样轻松自在的一面。笑眯眯的,好像把过往一切都放下了。

或许,五少爷的出现,真的在无形中弥补了一些缺憾吧。

秋白没有再追着说元暮江怎样怎样,她也学着遗怜的样子向外望去,果然就看到烟波桥畔柳如是,一对鸳鸯水中游。鸳鸯鸟,算得好意头,秋白轻轻捏了遗怜的掌心,终于释怀地笑开来。

其实,只要三太太开心,她们这些做丫头的,也就无话可说了。

又等了半盏茶,元暮江才大步流星向这边走来。他今天穿的很惹眼,打头的就是一件气势不凡的莲花暗纹直裰,不是官服,但也是宫中规制。只有腰间那一方勒帛是遗怜亲手绣的,针脚很一般,跟蜈蚣爬过似的,也不知他怎么敢在这种场合上穿戴。

况遗怜这个女人呢,时不时又有点好脸面。早上天色暗,她没看见元暮江穿了个啥,现在发现是她本人的“大作”,她就有点抹不开脸。主要那勒帛做的确实不怎样,丑得别有韵味,她不想别人看到笑话,就大言不惭威胁元暮江把勒帛换下来。

解决办法,她也想好了,他们近来时常都驾车出游,因而马车上零零碎碎落下不少贴身用物。遗怜翻了翻,果然找到一块玉质清透的海棠绦环。

从小窗递给元暮江,她还要假意挖苦他两句:“喏,快换这个,好歹也是御前红人,不说被褐怀玉,怎么也不能是这副憨样!”

元暮江当然不肯,他是来道别的,时间紧迫,哪有闲工夫脱衣裳换裤子。

“谁爱笑话谁笑话去,我穿自家娘子缝的衣裳,还怕人说?”他混不在意笑道。

遗怜还想再说些什么,元暮江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就在那样一个柳曳春思的僻静之地,他仰起头,轻轻吻了况遗怜眉间不知何时沾染的飞絮,并且殷殷嘱托说:“你好好的,等我回来。”

做完这一切,都没等到遗怜点头应是,元暮江就已经转过身去,沿着来时路走了很远。

时间已经不够了,他必须早去早回。

他有他的使命,况遗怜不会叫住他,更不会哭,她只会在心里默默向菩萨祈祷,希望一切顺遂,希望平安归来。

“烟柳处,守桥人。”她喃喃道。

元暮江的背影很快消失不见,隐匿在淅沥春雨中。遗怜顺着他离开的方向望去,只能看见独属于御前红人的盛大车架。那也是第一次,她真正见识到当朝奸佞的权势。数不清的差役仆从分立在官道两旁,冠盖如云,垂手恭送廉访使的,俱是达官显宦。

人在这样滔天的权力面前,真的不会上瘾吗?

这也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

元暮江走后,遗怜并没有按照约定回汝州。一是她对那地方没什么留恋,回去之后面对盘问,她也不知该作何解释。就这几年,况宗实、蒋忆琼两个人就不知往汴京送了多少书信,遗怜要真回去了,还不知会面对多少“谆谆教诲”。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回去还能得个清静。

二来呢,元暮江江浙之事一旦有了眉目,必会回京述职,况遗怜也想早一点见到他,省得两个人再四处奔波。

最后,遗怜并不害怕即将到来的政潮。成王败寇,你死我活,总有那么一些人,注定要为王朝的兴衰起落陪葬。当然了,况遗怜人微言轻,要她陪葬还不够格,但她可以做历史的见证人,她宁愿要清醒的苦痛,也不要愚昧的安闲。

另外就是,元暮江在熏风门外还有一个几进几出的大宅院,实在事态紧急,遗怜还可以搬过去,朝堂争斗再是风卷残云,一时半会儿应该也杀不到那地方。

遗怜头天夜里跟几个丫头商量,女孩子们一致认为,还是早搬早好。万一又遇到上回一样的民变,元暮江不在这儿,她们几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可真就坏菜了。

于是乎,她们也没挑日子,翌日晨起就开始把一些大宗物件儿往外挪。前前后后折腾了一天半,才正式安下家来。

跟况遗怜搬家同时进行的,还有官家的选后封妃。

早在官家十六岁那年,朝臣们就曾把这事翻出来说过,不过都被韦太后驳斥了。官家长大成人讨媳妇,不就说明他可以亲政了嘛,韦太后哪能随便让这种事发生。因而这一两年,不是说官家年幼,正是勤学的时候,应当戒色,就是变着法地骂他心智欠缺,需得养上几年才好。

现在也是没法子了,哪有一个皇帝二十岁还不娶妻生子的?真要这样,老赵家不就成了绝户。

这几天,大臣们攒着劲儿催韦太后给赵裕安广开后宫,老太太不占理,只能同意先让官家把皇后定下来,再从才选的佳丽中择一二位德才兼备者纳为妃,也就大差不差了。

这个说法,听起来体面,其实挺贼的。那两个侧妃就不说了,每年九品以上的官员都会往掖庭推选“良人”,她们基本就是后妃的被用人选。官家这次讨老婆,变数最大的,当属皇后之位。

韦太后的懿旨,只明说了她预备怎么给官家纳妾,可没有说皇后咋办。她跟大臣们玩了个心眼,皇后人选,她跟杨太妃早在私下商量过了,知道公布出来,大臣们一定不同意,索性藏着掖着,等官家大婚那天再闹个石破天惊。

皇后这个位置,何其重要,韦太后躲躲藏藏,大臣们很快也觉出来不对,尤其少帝党,他们是最需要这个皇后人选来巩固势力的。都说夫妇一体,掌握了皇后,不就等于掌握了一半的皇帝,有这么个肥缺捏在手里,官家亲政以后,少帝党再想把控朝堂,也方便不是。

所以,赵裕安这几天又烦得不得了。他那两个妈喜欢韦家一个小姑娘,听说才十三岁,连毛都没长齐。大臣们在这事上更是众说纷纭,一时说刘家的好,贵气端庄,一时说王家的也不错,温柔娴雅……更有甚者,还有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保媒保到官家头上,给选了个胖得走不动道的,说是福相,好生养。

这都什么跟什么,纯闹笑话呢!赵裕安气得在乾元殿走来走去,又叫奴才们把秀女画册捧出来看。

咱们这位年富力强的官家,这些日子啥正事不干,专翻秀女画册,从头看到尾,再从尾看到头,也没找着一个合心意的皇后。

他长到二十啷当岁,对女孩子也有好恶。喜欢白净一点的,又秀气又斯文,人也不能太呆,不然说起来话来没意思,能识文断字的最好,懂事,知道心疼人。

看了半天,还是气馁,又给扔到地上,泄愤般狠狠踩上两脚:“看来看去,还是这些庸脂俗粉!”

宫人们都知道,官家这是心里横着气呢,朝政上的事情不许他过问也就罢了,现在连讨谁做老婆也给他卡得死死的,官家正是年轻好闹意气的年纪,他哪里肯?

气狠了,赵裕安连眼睛都是红的。奴才里面,只有贴身服侍的七宝还敢端着茶到跟前劝一劝:“哎哟我的好官家,何苦动这样大的气?”

说着,又撅着屁股去拾散落一地的绣像。

赵裕安不痛快,看奴才们也生气,就不轻不重往七宝屁股上踹了一脚,害他摔了个狗吃屎,赵裕安反而哈哈大笑。

得嘞,小祖宗笑了,比什么都强。明明没踹疼,七宝还是嗳哟嗳哟捂着屁股叫。他知道官家就吃这一套,这小祖宗的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总是一逗逗就好了。

那天也是一样,官家弯腰笑了一会儿,又跟往常一样坐到书案前写字读书。太后太妃对他看得很严,再小一点的时候,人还不够书案高呢,白日里背不出书,晚间那一顿饭就落不着吃。正因为这样,官家再怎么混不吝,学问还是很好,策论诗书都学得不错,天文地理也懂一些,连风水都会看。据说,韦太后那座气势恢宏的皇陵,就是他给看的位置。

七宝见小主子神色如常,也安心做起自己的事来。他才刚把地上的狼藉拾掇清爽,正准备喊小太监进来多点一盏灯,就听官家略带惆怅的声音从书房里传出来。

“七宝,我是个庸懦无能的皇帝,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