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两年,家里的银钱并不十分宽裕。就是桃酥、蕙香,听说银子的事儿,也不免忧虑地互看一眼。
遗怜清楚她们的心思,跟着吓唬道:“你俩再不跑,等会儿那群人冲进来,太太我细胳膊细腿儿的,可救不了你们!”
两个丫头这才反应过来,再不跑,今天就有可能把小命交代在这儿了。她们当即上前几步,跟遗怜一块儿搀起秋白,主仆三人轻手轻脚翻窗向外逃去。
出来大街上,事情竟比遗怜想象中还要糟糕。若只是简单的流民作乱,官府闻讯之后,必会派兵镇压。可这街上,哪有一兵一卒呢?难民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火光冲天,半个城都红彤彤的,不仅抢东西,还打人,这样鸡飞狗跳的一件事,遗怜不信那群当官的不知道。
无非是当睁眼瞎罢了。或许,他们暗地里还纵容灾民闹事,只因这几年朝中内斗,贪窃逆本,国库的钱被下属官员以各种理由搜刮殆尽,哪还有钱拿出来赈灾救民?
这样登堂入室的抢也好,也算是一种变相的“劫富济贫”了。
街上人来人往的,鱼龙混杂,根本安危难辨。也有那穿戴好些的,刚被流民从家里赶出来,也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真正的穷困之人。遗怜一面气那些朝廷大员鱼肉百姓,一面又为眼前的惨烈情状感到心惊肉跳。
她以前也是躲在暖房软被里的“贵人”,所谓饿殍遍野,她也只在史书上看过。眼下这种满地是死人的情形,她也是第一次遇到。
所以也不怪流民们会暴乱,这样大的雪,不去偷不去抢,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黎庶死于非命……
一路过来,有那死得早的,尸身开始腐化,发出恶臭。两个小丫头互相倚靠着吐了出来,秋白也把眼挪开,只有遗怜弯下腰,在死人堆儿里翻看起来:“找几件稍微厚实一点的衣裳,我们赶紧换上。外头这样乱,再穿绫罗绸缎,只怕要被生吞活剥了。”
两个小丫头闻言,忙把秋白放在雪地上,跟着遗怜的动作寻找起来。只不过,难民哪有好衣裳呢,找了半天,连一件像样的都没有,只能从好几个人身上勉强拼凑。
遗怜把最后一具尸身恭敬放回原处,才对着这一地的死人致意:“诸位,真是得罪了。”
互相遮挡着换好衣物,几个女孩子又才手忙脚乱把自己的衣裳穿给死人。等忙完这些,她们才继续往前走,找今晚的落脚地。
元家肯定是回不去了,在场的几个人其实都清楚,最好的办法,就是去找霍引渔。霍家毕竟是名门,住的地方更接近皇城,一般不会有人敢到那边撒野。
以秋白为首的三个丫头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也都默契地没有跟遗怜提起。霍家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欠的。
就是遗怜自己,也微微有一点抵触。她不想在这种落魄的时刻找上霍引渔,从阿罗被接回去以后,两年多了,他们并没有多少交往。尤其听闻今年初夏,霍引渔还将玉书扶了正,就凭这个,他们也实在不适合再过多往来。
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遗怜心里还没有主意,不知过了多久,却听蕙香小声嘟囔道:“太太,要不然,我们去找五少爷罢?听说,听说他近来过得很好呢……”
元暮江,这也算不上是一个多高明的人选。遗怜同他,虽说还是有着那样一层瓜葛,然而他们却也将近一年没有正式见过面了,只是每月每季每年,不间断地传信。
尽管他还是不知疲倦地说想她、念她,然而遗怜却也拿不准,他有多想她,多念她。甚至,她都不确定,他是不是真如他嘴里说的那样,还依旧想着她、念着她,而不是被某个其他事物牵绊心神。
遗怜左右摆摆头,把脑海里这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摒除在外,还是决定往达官贵人住的东城去,那边到底安定些。
几个年轻姑娘又闷头往前走了一会儿,就听路上传来叫嚷声,说是长乐郡主的仪仗正往这边来,闲杂人等需得退让回避。
长乐郡主,也就是贺翊,跟遗怜还有一面之缘,不过后者并没放在心上。因而,遗怜在听到郡主娘娘的名号时,只觉这群宫中贵人真是烦,百姓们都快饿死了,他们还在搞这一套贵贱尊卑的规矩。
不情不愿让到路边,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一架金碧辉煌的马车就疾驰过来。奇怪的是,这辆马车在经过遗怜一行人时,忽然慢了下来。遗怜并不记得她跟金尊玉贵的贺小郡主有什么交情,但这样一辆繁红华盖的香车无端停在自己面前,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抬头张望。
于此同时,车里也有一张俏脸探出,惊奇地对着遗怜喊了一声:“元家婶婶,您怎么也在这呀?”
说完,姜兰则赶忙从车上跳下来,毫不避讳地将遗怜主仆三个转来转去看了个遍:“还好,还好,都平平安安的。”
遗怜被她这种关怀备至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正欲开口道谢,贺翊也悄无声息走近,对遗怜问候道:“好久不见呀,况娘子。”
遗怜脑中飞快地闪过许多念头,费尽千辛万苦才想起来,京里早前就有传闻,这几年,贺小郡主同姜四姑娘有分桃的癖好,两个人时常都在一处,家里已经连亲事也不替她们议了。姜家也在城南,正处于漩涡中心,估摸着贺翊也是去接姜兰则到公主府避难的。
说话间,贺翊自然地挽起姜兰则的手,两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极为坦荡。遗怜虽不明就里,亦莞尔一笑道:“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贵人。”
兰则见她们主仆三人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就知是家中遭难,逃命至此,当即作主把人唤上马车。见遗怜三人犹豫不决,她便斜眼朝贺翊看去:“我那金贵的郡主娘娘哎,你快说句话呀!这天寒地冻的,难不成,你真想看她们冻死、饿死?”
一顿夹枪带棒,说得贺翊连连讨饶:“姜兰则,你说话要不要这样不中听!”说着,她也伸出手去拉遗怜,“如蒙不弃,就一起走吧,况娘子。”
避难避到平恩长公主府上,属实是走了狗屎运,这也是况遗怜当时最好的选择。她毫不犹豫就跟姜兰则一起,坐到了贺小郡主的下首,三个丫头也被她紧紧带在身边。
姜兰则要比初见时沉静,但还是不至于冷场,在合适的时机,她总会出言拉近关系。贺小郡主同她的关系也是真好,听她说什么都是笑盈盈的。
不过兰则也算知道分寸,有些话,她只在将下马车的时候,轻轻拽了遗怜的衣角,附耳道:“将从城南过来的时候,我看见五少爷正带着人在街上发疯,久寻不到您,他该着急了……您看,要不要送个信给他?”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况遗怜都觉得自己隐匿得很好,她的爱恨嗔痴,她女儿家的心思,从没有向任何人袒露。时至今日,听了姜兰则的问话,她才惊觉,原来男欢女爱,竟是那样一种藏不住的东西。
她跟元暮江的事儿,竟然连兰则这样的小女孩子都看出来了,简直不可思议。
短暂震惊过后,她也开始学着坦然微笑:“他那个人做事情,就是不太周全。不过,如果四姑娘方便的话,还是托人送个信给他罢。”
“这样应该会比较好一点。”她欲盖弥彰。
作者的话
鹅儿水
作者
05-05
朝堂上的拉锯,我放到下一章去写!雪灾这个case后面还会牵连很多,元暮江靠这件事崛起,韦太后的统治却因此走向衰亡,虽然不是整个故事的转折点,但对这个文所讲的女性政治却至关重要。我是那种典型的会有一点“自厌”的人,所以经常因为回看自己的文觉得太烂了,从而丧失部分激情。这种症状,我也不知道怎么调理才好,因为我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上学的时候哪怕考了第一名也觉得不满足,工作以后则永远都在自省,觉得自己哪哪不好。幸亏这种情况只是间歇性的,不然我真不要活了……
??六三、他带愁来
第二天,文德殿果然炸开了锅。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竟然活生生饿死、冻死了成千上万的百姓,所谓京畿重地更是在一夕之间陷入巨大的暴乱之中。这样的荒唐事,简直闻所未闻。 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韦太后看了底下人递上来的折子,气得当即就要拿办开封府尹,责问他是怎么照管治下百姓的。 “饿死这么多人!逼得百姓们去偷、去抢,你们这群人都是死的吗,都装看不见,不闻不问,就都想着把担子一肩扔给我!亏你们一个个还都自诩饱读圣人之书,你们眼里还有朝廷,还有王法吗!” 韦月娥年纪大了,骂完这些话就单手伏在案上喘粗气。大臣们挨了训斥,自然是跪倒一片。口里喊着“太后息怒”,心里却各有各的盘算。 对少帝党来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开封府尹这个位子上的人自然是保不住了,不过他们本来也没打算保就是了。原就是想着用一名朝廷大员换韦太后身败名裂,甚至韦太后动怒杀人还更能激起少帝党内部的愤慨,无形中反而有利于促进他们内部的团结。 另则,就今天的局面来说,韦太后杀再多的人也无济于事。数以万计的流民要想顺利扛过这一冬,就需要充足的粮食、药物以及住处,这些东西从哪来?说来说去,还不是要真金白银才顶用。 谈到用钱,就不得不提国库的情况了。亏空是必然的,北边年年都在打仗,输了割地赢了赔款,从先帝朝开始就加征赋税徭役,再雄厚的国力,也禁不起这样寅吃卯粮。 如今的情形,明年的军费是绝不能动的,官家俨然到了封后选妃的年纪,给他修三宫六院的钱当然也不能随便挪用,宗室里那些公主郡主、亲王郡王的嚼用更有老祖宗的成例在,等闲也变更不了。 国库那几个子儿,光今年年初川西剿匪、山东饥荒、江浙抗洪就花去一多半儿,年底这一场雪灾,韦太后还能从哪儿变出几百万银子来抚恤灾民? 朝廷收支,瞒是瞒不住的,哪个当官的心里都有一杆称。事已至此,无外乎一条路今年京官的欠俸就都不要发了,都拿去赈灾!从朝廷宰相到衙门胥吏,大家勒紧裤腰带挤一挤,这个大灾…
第二天,文德殿果然炸开了锅。
天子脚下,首善之区,竟然活生生饿死、冻死了成千上万的百姓,所谓京畿重地更是在一夕之间陷入巨大的暴乱之中。这样的荒唐事,简直闻所未闻。
长叹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韦太后看了底下人递上来的折子,气得当即就要拿办开封府尹,责问他是怎么照管治下百姓的。
“饿死这么多人!逼得百姓们去偷、去抢,你们这群人都是死的吗,都装看不见,不闻不问,就都想着把担子一肩扔给我!亏你们一个个还都自诩饱读圣人之书,你们眼里还有朝廷,还有王法吗!”
韦月娥年纪大了,骂完这些话就单手伏在案上喘粗气。大臣们挨了训斥,自然是跪倒一片。口里喊着“太后息怒”,心里却各有各的盘算。
对少帝党来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开封府尹这个位子上的人自然是保不住了,不过他们本来也没打算保就是了。原就是想着用一名朝廷大员换韦太后身败名裂,甚至韦太后动怒杀人还更能激起少帝党内部的愤慨,无形中反而有利于促进他们内部的团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