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部分朝官来说,永昌十三年都是极其惊心动魄的一年。才刚过完圣寿节,朝堂上就变了天,支持官家亲政的大臣们暗中谋划“乾兴党争”,后世又称“壬戌夺权”,一方面逼迫韦太后还政,另一方面则对其亲信党羽进行彻底的清洗与翦除。
这一场政治运动声势浩大,几乎牵连了整个官员群体,上到执政大臣,下到无名小吏,无不身涉其中。文官群体以宰相为首,武将则由宣平侯等功勋世家牵头,宗室里出面的是德高望重的晋亲王,他们合力围剿,力压韦太后,非将她赶下台不可。
韦月娥从摄政以来,一直都不算追随者众,真心拥趸她的臣子更是稀少。出了这样大的乱子,太后一党也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准备充足,他们甚至,隐隐透出一种任人宰割的危险讯息。文武重臣连成一线,再加上宗亲倒戈,不论朝局还是兵力,太后党都不占优,以后所走的每一步,都可谓是死棋。
文德殿上,文臣唾沫横飞,武将严阵以待,韦月娥身边尽管也围了一些乌合之众,却还是感到孤立无援。她清楚地知道,今天以后,她就彻底站到了官家的对立面,成为了百官唾弃的王朝的敌人。但她绝不会轻易服输,政治风浪尽管将她肆意拍打,她胸有丘壑,自当岿然不动。不战而降是最令人不齿的懦夫行径,放手一搏才是值得称道的胜者风采。
太后党闻风而动,禁军副手迅速聚拢兵力,与宣平侯所领贺家军成对垒之势,两方人马围着大殿对骂,互称对方是乱臣贼子。殿内的文官们更是各执一词,不眠不休吵了好几个昼夜,一群熟读四书五经的老头儿,再加上一个野心勃勃的老太太,拌唇撅嘴神志不清,甚至还没有十几岁的官家老成持重。
闹了快三天,往常威严无比的文德殿,此刻就跟街市口一般混乱不堪。赵裕安烦不胜烦,终于从龙榻上站起来,高声呵斥道:“肃静!肃静!吵死了!”
整件事最讽刺的地方在于,赵裕安虽是官家,金銮殿上,却也没人将他的话当回事。韦太后开口,大臣们好歹还会安静一会儿,听她把话说完,再引经据典逐条反驳。轮到赵裕安了,大家伙儿反正都拿他当孩子看,不管他说个什么,底下都是一片哀嚎,纷纷劝他莫要任性,一切以大局为重。
再怎么说是傀儡皇帝,也没有这样不把人当回事的。官家气得从文德殿跑出去,口里大骂道:“你们谁要这个皇位,自己拿去!朕给他写禅位书还不行吗!”
一场盛大的政治动乱,不仅韦太后被逼至绝境,小皇帝也差点真的如他所言退位让贤。外人所谓一国之君,九州共主,反而成了这场权力斗争中最人微言轻的那个,现如今的世道,有时候真荒谬得超乎想象。
朝堂纷争只要开始,必然伴随着人血和杀戮,中书台在这中间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其中最明显的功绩,就是他们暗地里绑了晋亲王世子。太后娘娘下的严令,元暮江趁夜掳人,整个过程神不知鬼不觉,一点风声都没露。
晋亲王算是宗室里最得人望的老王爷,大臣们要逼韦太后退位,有他支持没他支持,完全两样。活捉晋亲王世子,就相当于拿住了晋王府的命脉,韦太后要想重新控制朝堂,必须先要打消皇族内部对她的疑虑。
要是小皇帝的叔叔伯伯婶婶都承认韦太后好,就等于他们赵家人都认可韦月娥治国理政的正当性,大臣们再怎么竭力反对,都显得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安抚好宗室以后,韦太后就将矛头对准了此次政治奇袭的领袖人物,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宰相与副相之间的微妙关系,并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阴谋诡计,试图令原本沆瀣一气的文官团体土崩瓦解。人性禁不起试探,更禁不起利益和权力的考验,在韦太后的运筹帷幄下,宰相宋擎不但未能实现“少帝控国”的宏图伟业,反而还把他自己折腾到了崖州当司马,改判雷州以后,就永远失去了起复的资格。
相较于文臣,武将要好解决得多。对于贺家,韦太后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宣庆阳郡主、长乐郡主进垂花宫伴驾。贺君山如果连老婆孩子都能置之不顾,那他就不是众人口中有情有义的宣平侯了。
一场政治暴动结束,按理要论功行赏。大部分功劳虽然都被上面人抢去了,不过元暮江办事利落的名声还是传到了韦太后耳朵里。绑晋亲王世子这差事,原本落不到他这种无名小卒头上,也是他自告奋勇要为太后娘娘分忧,勉强还算忠心。
韦月娥听了底下人回禀,对这个姓元的年轻后生的印象实在不深,还是一旁的杨太妃笑着提醒:“元家,是曹门大街上那家吧?我没出嫁前,跟他们家林老太太倒有些交情,不过也多年不见了。他家祖上倒也出过能臣,没记错的话,元老太爷好像就是天禧九年的探花?是不是,玉芳?”
芳姑姑一听主子点了她的名儿,赶忙赔笑道:“多少年的事了,难为太妃娘娘记得这般清楚。”
外人谈起一个氏族,若只提祖上风光,那就说明现在已经落魄得没眼看了。韦太后一听元家这小子的出身,就不大满意:“祖父是探花,孙子却连个正经进士都考不上,这般辱没门楣的东西,也敢出来丢人现眼。”
人在高位上坐着,难免就会眼高于顶,韦太后瞧不起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杨太妃却还语重心长地劝她:“用人而已,又不是相女婿,要那么十全十美作甚麽?肯用心做事就比什么都强,您贵为太后,算计人心也不能面面俱到,何不乐得糊涂,不拘一格降人才呢?”
韦太后听了她的话,又用朱笔在元暮江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妥协道:“那就听仙芝的,先留用一阵子再说。”
处理完朝事,韦太后也乏了,她也快五十岁了,很多时候难免精力不济。有脸色的宫人们作势就要扶她到床上去歇着,她反而只轻轻拉杨太妃的手:“咱们一道躺躺?你替我揉揉腰,这些天可把我累坏了。”
这些日子,韦月娥累,杨仙芝更累。她既要担心太后娘娘能不能从巨大的政治风暴里全身而退,她还要尽力确保自己的亲生儿子同样毫发无损,她内心无尽的忧虑,又有多少人能够感同身受呢?
她们并头躺下,韦月娥面朝杨仙芝,不由分说吻了她的前额。
“仙芝,不要怪我。”她特别认真地道歉。
当皇帝上瘾嘛,杨仙芝也理解,她不怪韦月娥,更多的时候还是无奈。爱有取舍,情分先后,在不久的将来,她必然要面对珍视之人离她远去的窘境。党争只会越来越多,政变更不可能彻底终结,最后的赢家,往往只有一个。
她对韦月娥,没有责怪,只是怜惜。
“太后娘娘,您抱抱我,好吗?”
作者的话
鹅儿水
作者
01-13
这两天状态不好,稍微更少一点
??六二、漱冰濯雪
有韦太后恩遇,元暮江在中书台,渐渐也开始冒头。上峰显然更信任他,也肯将一些繁难的差事交给他做。可他到底年轻,做起事来失之操切,建功立业的同时,或大或小也闯了不少的祸。好在总体来说,还是没有出过大纰漏,尚算得用。 这样不上不下,差不多又过了一年,终于让元暮江等来了跻身太后心腹的契机。 那已是永昌十四年的隆冬时节,京师连日大雪,苦寒冻馁,贫弱之民饥寒待毙者数不胜数。本来像天降大灾这种事情,历朝历代都有,上至朝野下至黎民,都不会觉得奇怪。 然而这次的情形却有些非比寻常现如今毕竟是一个女人在把持朝堂。众所周知,女人执政往往是不被信任的,在绝大部分人眼里,她们连成为能臣都费劲,更别说敬天爱民、治安于世。这次的灾情理所当然就成为了少帝党刺向韦太后的利刃,他们有意利用灾情激起民变,借此指责韦太后治国无能,令她被天下臣民厌弃,而后于千钧一发之际趁乱推少帝临朝。 朝堂争斗,一贯都是这样无穷无尽。“乾兴党争”的失利使得少帝党的处境大不如前,许多重臣或遭贬斥,或被弃用,朝堂上反对官家亲政的声浪反而此起彼伏,韦太后再一次将胜利牢牢掌握。然而官员们对权力的渴望却是不知疲倦的,韦太后和她的政敌们,他们谁也不会认输,只会在适当的时机予以最深重的反攻倒算。 因此,雪灾过后,开封府尹不仅没有奉旨赈灾,反而借口赈灾将成千上万的流民悉数迎入城中,同时又故意延缓发放赈灾用的粮米、汤药。 百姓们无辜受灾本就心怀不平,再断了救命用的供给,冰天雪地里,又叫他们去何处安身呢?朝廷弃民如此,他们又如何不对当权的韦太后怨声载道。 民怨一起,动乱则生。 东京城最先出现灾民抢食的地方,就是遗怜住的文绣街。这边到底地势更偏,住的大多都是些小有家私的富户,家里也不像真正的达官贵人那样守卫森严,除去一两个看家护院的小厮,余下的,都是些身单力薄的妇孺。 灾民们一股脑涌进来,遗怜根本意想不到。她夜里本就少眠,起先看见院内似有火光,只…
有韦太后恩遇,元暮江在中书台,渐渐也开始冒头。上峰显然更信任他,也肯将一些繁难的差事交给他做。可他到底年轻,做起事来失之操切,建功立业的同时,或大或小也闯了不少的祸。好在总体来说,还是没有出过大纰漏,尚算得用。
这样不上不下,差不多又过了一年,终于让元暮江等来了跻身太后心腹的契机。
那已是永昌十四年的隆冬时节,京师连日大雪,苦寒冻馁,贫弱之民饥寒待毙者数不胜数。本来像天降大灾这种事情,历朝历代都有,上至朝野下至黎民,都不会觉得奇怪。
然而这次的情形却有些非比寻常现如今毕竟是一个女人在把持朝堂。众所周知,女人执政往往是不被信任的,在绝大部分人眼里,她们连成为能臣都费劲,更别说敬天爱民、治安于世。这次的灾情理所当然就成为了少帝党刺向韦太后的利刃,他们有意利用灾情激起民变,借此指责韦太后治国无能,令她被天下臣民厌弃,而后于千钧一发之际趁乱推少帝临朝。
朝堂争斗,一贯都是这样无穷无尽。“乾兴党争”的失利使得少帝党的处境大不如前,许多重臣或遭贬斥,或被弃用,朝堂上反对官家亲政的声浪反而此起彼伏,韦太后再一次将胜利牢牢掌握。然而官员们对权力的渴望却是不知疲倦的,韦太后和她的政敌们,他们谁也不会认输,只会在适当的时机予以最深重的反攻倒算。
因此,雪灾过后,开封府尹不仅没有奉旨赈灾,反而借口赈灾将成千上万的流民悉数迎入城中,同时又故意延缓发放赈灾用的粮米、汤药。
百姓们无辜受灾本就心怀不平,再断了救命用的供给,冰天雪地里,又叫他们去何处安身呢?朝廷弃民如此,他们又如何不对当权的韦太后怨声载道。
民怨一起,动乱则生。
东京城最先出现灾民抢食的地方,就是遗怜住的文绣街。这边到底地势更偏,住的大多都是些小有家私的富户,家里也不像真正的达官贵人那样守卫森严,除去一两个看家护院的小厮,余下的,都是些身单力薄的妇孺。
灾民们一股脑涌进来,遗怜根本意想不到。她夜里本就少眠,起先看见院内似有火光,只当是哪户人家用火不慎走了水。披上衣裳,才刚打开窗,就看见十几个壮汉破门而入。
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往里闯,几个丫头沉沉睡在外间,随后也被吓得惊声尖叫。遗怜听到几个女孩子的哭声,忙怀揣短剑跑出去查看。
秋白不知挨了哪个混账的打,一脸忍痛靠在桃酥和蕙香怀里,两个小丫头哪见过这种阵仗,急得只知道胡乱去摸秋白的下腹。那儿想必就是伤处。
遗怜走到几个女孩子面前,连秋白的伤势都来不及查看,只一把将人拉到自己肩上,又对桃酥和蕙香说:“快,我们从侧门走。”
秋白痛得连声嘶气,心里却还惦记钱:“我屋里妆台底下还有两包碎银子……”
这时节,外头街上满是怨气冲天的流民,就算带上钱也只有被抢的份儿。再说了,那群人现如今也就是饿着肚子,没工夫顾及女人,真等他们吃饱了喝足了,还不把况遗怜等人往死里作践?
遗怜当机立断,拖着秋白就往外走:“什么都别管,套上衣裳就往外跑,跑得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