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一切就是那么凑巧,他还在。
得到回应的元暮江反而不像将才那样横行霸道,他收敛了所有动作,整个人僵在原地,好半晌才想起来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到遗怜身上。他还跟先前一样用痴迷的眼神望着她,顿了许久,才沙哑着嗓音问:“这不是我最后的机会,对不对?”
遗怜双腿并拢放到榻上,侧坐着,自己把自己环抱起来,她不知道怎样答他,干脆不说话,让他自己猜。她的心思藏在深幽的地方,轻易不会被人探知,只有眼泪不够忠心,会将她连皮带肉如数出卖。
在元暮江面前哭,真的是一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他帮不上忙,除了像今晚这样不分时间地点的耳鬓厮磨,他根本帮不上一点忙。可是况遗怜真的忍不住了,她内心深处也有数不尽的恓惶、害怕、恐惧、担忧,她可以勉强自己不去听世俗对她本人的盖棺论定,但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自己在一段畸形的爱恋中忘我沉沦,最后却连一条像样的退路都没有。
元暮江倒好,无论什么时候尽兴而归,都有人夸他浪子回头金不换,可当相同的一切换到女人身上,却就只有截然相反的谩骂和凌辱,换言之,她一旦选择他,就不可以回头,而他却有无数个推倒重来的机会……
这太不公平,也太悲哀了。
况遗怜不想这样,她没有那么勇敢,她做不到无怨无悔地为爱飞蛾扑火。
“你可不可以坦白点告诉我,你到底要这样纠缠我到什么时候?元暮江,你不要觉得我是个木雕泥塑没有心的人,我告诉你,我也会难过,我也会因为你这些孩子气的把戏而感到痛苦,我……我也……”
她泣不成声哭了出来。
元暮江半跪在她身前,举起自己的袖口替她拭泪,她有好多好多的眼泪,根本擦不完。其实他是很爱她的,但爱有时候,真的是一种很鸡肋的存在,除了增添那一种深切的牵肠挂肚,有关其他方面的作用,其实微乎其微。
“来之前,我都想好了,想叫你等等我,先不要那么着急嫁人。但现在我发现,我的担忧多余了……”他从怀里拿出来一对儿玉镯,不讲道理套到了况遗怜手上,“这是我母亲留给我娶媳妇用的,你先替我收着,如果你愿意,就请等我几年。如果你等得烦了,累了,再有合适的人,你也可以嫁给他们。但我的东西永远是你的,此生此世,你永远是这一对玉环唯一的主人。况遗怜,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遗怜呆呆看向手上这一对儿像定情信物一样的东西,眼泪越发止不住地往下滚,她颤抖着声音问:“你知道什么叫一生一世吗?这样的承诺,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许人的,你想好了吗?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我没有那么多的眼泪赔给你。”
元暮江郑重答道:“你不要那么灰心,人一辈子,不过百十年光阴,只要两个人真心厮守,怎么可能抵不过世事变迁呢?”
他一本正经在那里讲道理,看着要比以前稳重很多,尽管还是说一些狗都不信的傻话。
遗怜伸手摸摸他的鬓角,忽然就不想那么较真了。
这次分别以后,他们很久都没有再见。赶在十月的末梢,遗怜到霍家公开提了退婚。霍引渔还是不当一回事,以为她在闹脾气,只等后面况文轩捧着退婚书出面,霍家才开始引起重视。
大部分的人,都在劝遗怜一定要做足思量。就连霍曙得了信,也没有立即作出答复,私下背了人,也是容许遗怜再多思考些日子,反正距离婚期还有差不多一个月,她完全不必这么草率地决定终身大事。
第一次上门退婚,当然是在七大姑八大姨的搅和下,以失败告终。事已至此,遗怜自然也不会在霍家久留,告辞离去之际,霍引渔还什么都来不及说,玉书反而自告奋勇站出来,自请劝太太回心转意。
遗怜不至于怕她,欣然应下邀约,两个女人坐在湖心亭下看满塘芦苇花飘,出奇地相谈甚欢。
玉书没有想到况遗怜这么快就退缩了,她暗自预备了很多手段,连施展的机会都没有。说不出是遗憾还是惋惜,她给遗怜斟了一碗茶,这样问道:“为什么不再坚持坚持呢?二爷对我的态度,您看在眼里,总不至于说,是我坏了你们的好事。”
遗怜抿了一口茶润唇,她的脸上,只剩解脱过后的坦然微笑:“霍引渔对我,也没好到哪去吧,他只是想给阿罗寻一位良善的母亲,这样的角色,你也完全可以胜任。”
“不,我不可以……”玉书脸上的笑,看起来也特别的凄苦,“我只是一个陪嫁丫头,生来就是给人家做妾的。不,做妾人家还不一定要,没名没分地,就这样把什么都给了……想想也是不值得。”
遗怜斩钉截铁告诉她:“你这话不对,没有人生来就是做妾的。以你的心智和手腕,治理区区一个霍家不在话下,何必妄自菲薄?我不嫁霍引渔,也不全是你的缘故,甚至可以说跟你没多大关系。我只是厌倦了这种勾心斗角的宅院生活,你斗我,我再斗你,斗来斗去,只有男人屹立不倒,没有一点意趣。”
玉书也喝了一口茶,茶香熏得她眉间微蹙:“是么?可我为什么觉得斗争也是一种乐趣?从你第一次出现,我就留意到你了,那时候我还跟在戚夫人身边,围着她说了你不少坏话。我看出来你本来的眉毛生得不好,就跟戚夫人讲你这是克夫相,她没少因为这个在背后骂你。当然,我们第一次正式交锋,还是中秋那日,我设计让你闯下大祸,从那一次我就看出来了,你不会成为后宅纷争的赢家,你太鲁直了,有时候甚至说得上不计后果。果然,那以后你就失了二爷的欢心。”
她继续娓娓道来:“你那个继子,是喜欢你吧?长宁节那天,我躲在暗处,一眼就察觉到了,年轻人的心思,真是赤裸得可怕。我编造出一段风流韵事,再假借各方力量加重你的罪行,我满心以为,只要你坏了名节,二爷就一定不会要你。我想,我唯一算错的,就是男人变幻莫测的真心。二爷竟真的喜欢你,这谁想得到呢?那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也会交付痴心吗?反正我不敢信。”
从她的长篇大论里,况遗怜唯一读到的,只有寂寞。只有无聊至极的人,才会到处给自己树敌,用所谓的设局和反攻打发流水般琐屑的时光。遗怜不免在心里暗自庆幸,她暂时还没有沦落到这等可悲的境地,而对玉书,她又只有一些似是而非的同情。
“无情无义的人,怎么会有博爱呢?你不要把自己放得太低,再过分抬举霍引渔,他对我跟你,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从晏乡宁,到你,再到我,他一直都没有学会把女人当人看。他不将女人之间的战争视作战争,也不会以女人的意愿为意愿,他永远活在小园几许,却妄图收尽春光,这是他的错误,不是你。”
一席话,说得玉书也笑了:“那如果,我就是一个天性恶毒的人,以后二爷再娶新夫人,我还是会不遗余力地加害于她,您还会觉得,错不在我吗?”
日落的时候,倦鸟投林,烟波不荡,远一点的地方还有霍家的下人在专心洒扫落花。遗怜平静地说了最后一句话:“是非善恶,自有公论,你是奸恶还是温良,我无权干涉。我只能说,希望你求仁得仁,以后的日子能够称心如意。”
玉书礼貌周全地起身送客,在将出垂花门的时候,她还锲而不舍地问遗怜:“您真的不打算回头了吗?”
况遗怜没有任何犹疑地莞尔一笑,潇潇洒洒离开了霍家。
??五六、近看侯王
大婚后没多久,霍夫人带黄昔玉进宫面谢太后。 那天本来冯琦也该去的,然而前一晚他们小夫妻吵了架,冯琦一气之下跑了出去,家中琐事,就只有昔玉独自应承。 娶了媳妇以后,婆婆对儿子的不满顺势就有了发泄对象。出门的时候,霍夫人身穿大袖霞帔坐在马车上,嘴里一刻不停地数落昔玉:“丧门星似的,好好一个爷们儿,全被你带坏了!” 昔玉从嫁进冯家,霍夫人就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她早练就出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我还想问您呢,您跟我那个龟怂公爹一块儿生的什么杂种羔子?明明是您那宝贝儿子烂泥扶不上墙,偏来我这儿找不痛快,再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当心夜里我把尿壶挂冯琦嘴上,我是什么路数,您心知肚明!” 几句话,说得霍祎捂着心口喊要死了要死了。她是真天天在黄昔玉手里栽跟头,横行霸道了半辈子,难得有个人跟她棋逢对手,打不敢打,骂又骂不过,不就只能天天喊痛装病,以此占据舆论高地。 昔玉才成亲多久,京里好些人都在传她逆德不孝。所幸,她对这些虚名倒不甚看重,她学儒,但也看一些老庄的书,对俗世纷争,偶尔也会抱有一种顺其自然的想法。 只有些时候,冯家欺人太甚了,她才会为自己据理力争。就像今天,霍夫人无故寻衅,她就不会忍气吞声,没那个必要,好好一个女孩子,谁愿意天天为了那么个朽木丈夫受婆婆的气。婚后这一个多月,她也看明白了,冯家的日子,真不怎么样,再等上一阵,要还是这样,她就想和离。 主要冯琦也不是个诚心过日子的人,十天里有九天都不着家,传言他在城北梨花巷新置了一房夫人。新姨娘的容貌性情,昔玉没有过多打听,她对这些事压根儿就不在意。冯琦愿意养谁就养谁,接回来还是放在外头,对她来说无甚区别,左不过他们小夫妻又过不到一块去,她何苦板着脸充正头娘子,再处心积虑破坏别人的花好月圆呢? 昔玉的器量,还没有狭小到那种地步。她只是感觉这门亲事束缚她太紧了,很多时候,她人在前头麻木地笑着,心里的苦楚要很久才能跟上,说来说去,人活在世上,究…
大婚后没多久,霍夫人带黄昔玉进宫面谢太后。
那天本来冯琦也该去的,然而前一晚他们小夫妻吵了架,冯琦一气之下跑了出去,家中琐事,就只有昔玉独自应承。
娶了媳妇以后,婆婆对儿子的不满顺势就有了发泄对象。出门的时候,霍夫人身穿大袖霞帔坐在马车上,嘴里一刻不停地数落昔玉:“丧门星似的,好好一个爷们儿,全被你带坏了!”
昔玉从嫁进冯家,霍夫人就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她早练就出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我还想问您呢,您跟我那个龟怂公爹一块儿生的什么杂种羔子?明明是您那宝贝儿子烂泥扶不上墙,偏来我这儿找不痛快,再把屎盆子往我头上扣,当心夜里我把尿壶挂冯琦嘴上,我是什么路数,您心知肚明!”
几句话,说得霍祎捂着心口喊要死了要死了。她是真天天在黄昔玉手里栽跟头,横行霸道了半辈子,难得有个人跟她棋逢对手,打不敢打,骂又骂不过,不就只能天天喊痛装病,以此占据舆论高地。
昔玉才成亲多久,京里好些人都在传她逆德不孝。所幸,她对这些虚名倒不甚看重,她学儒,但也看一些老庄的书,对俗世纷争,偶尔也会抱有一种顺其自然的想法。
只有些时候,冯家欺人太甚了,她才会为自己据理力争。就像今天,霍夫人无故寻衅,她就不会忍气吞声,没那个必要,好好一个女孩子,谁愿意天天为了那么个朽木丈夫受婆婆的气。婚后这一个多月,她也看明白了,冯家的日子,真不怎么样,再等上一阵,要还是这样,她就想和离。
主要冯琦也不是个诚心过日子的人,十天里有九天都不着家,传言他在城北梨花巷新置了一房夫人。新姨娘的容貌性情,昔玉没有过多打听,她对这些事压根儿就不在意。冯琦愿意养谁就养谁,接回来还是放在外头,对她来说无甚区别,左不过他们小夫妻又过不到一块去,她何苦板着脸充正头娘子,再处心积虑破坏别人的花好月圆呢?
昔玉的器量,还没有狭小到那种地步。她只是感觉这门亲事束缚她太紧了,很多时候,她人在前头麻木地笑着,心里的苦楚要很久才能跟上,说来说去,人活在世上,究竟有几天松泛日子可过呢?
一声叹息落下,垂花宫就到了。拜见太后只是一个好听的名头,真正接受觐见的人,还是只有杨太妃,她人在深宫不涉朝务,要清闲许多。
霍夫人进了宫,整个人就不一样了,温和有礼,进退得当。昔玉学着婆婆的样子下跪,向主位上的人行叩拜大礼,直等杨太妃喊“免礼,赐座”,昔玉心里紧绷的弦才稍微松了松。她闹退婚那回,算是狠得罪过韦太后,不免有点担心会被事后清算。
她兀自惴惴不安,高位上那个老太太倒像是全不记得了,柔声叫了昔玉过去,拉着她的手问东问西,完全就是一个慈爱的长辈。
杨仙芝糊弄年轻姑娘是很有一套的,加上她人也生得圆润富态,更容易令人心生亲近。昔玉眉间的清愁尽散,再开口,声音也平稳许多:“多想太妃娘娘挂念,妾在夫家,一切都好。”
这句一切都好是真是假,杨仙芝无心追究,她今天出面,也是受韦太后的委托,安抚好臣下,笼络好党羽。至于黄家这个丫头在冯家过得好不好,这就不是她应该关心的问题了。说句难听的,妇人择婿,再好又能好到哪去呢?谁不是这样熬过来的,凑活过吧。
“来,你稍稍低头。”
这就是要论功行赏了,昔玉不敢怠慢地弯下颈子。杨太妃取过宫人手里的凤钗,轻轻旋转着插到了昔玉头上,还不忘打趣道:“人都说头发硬的人脾气也臭,我看玉儿就不是这样,翰林夫人得了这么个听话懂事的儿媳妇,真是好福气。”
霍夫人在一旁连连称是,她再不喜欢昔玉,当着杨太妃也不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