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1 / 1)

发心忽然重了许多,沉甸甸的,压得昔玉有些想哭,她眨巴眨巴眼睛,尽力把眼泪憋回去。这种喜气盈盈的场合,当然不可以潸然泪下,主要还是笑,抿嘴微笑还远远不够,一定要像霍夫人那样,拿出绢子捂住嘴,放出爽朗而又清脆的笑声。

昔玉有样学样,勉强自己融合进外命妇行列,她不知道自己做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她只知道,她必须要这样做。女人的天职,她应当一丝不苟地完成。

又说了会儿话,就该传中饭了。宫女们来来回回上菜,看得人眼花缭乱,昔玉难耐地往门口望去,忽见一个蓝衣小太监急匆匆跑来,口齿伶俐说官家驾到、官家驾到。

外命妇无诏不得面圣,这也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霍夫人正想向杨太妃请旨说回避,才刚站起来,官家已经好端端站到了昔玉面前,并且用一种惊奇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你是哪家的贵女?朕以前怎么都没见过?”

先帝后嗣凋零,官家纵有几个弟兄,都不在宫里住着,岁数相差也大,总说不到一块去。平辈里唯一跟他关系亲近点的,应该是长乐郡主,贺翊进宫也多,他们常在一块谈天说话。说起这个,官家倒也十三岁了,心里模模糊糊也会对漂亮姑娘心生喜爱。没到男欢女爱那程度,但的确也说得上春心萌动。

皇帝问话,依礼是不能拒答的,可昔玉却因拿不准杨太妃的心思,依旧只是跟随殿内众人跪下去,高唱吾皇圣安。

官家这个小孩儿吧,有时候也挺好玩的,他有两个妈,而且两个管他都很严。韦太后总盯着他勤学苦读,进益国事,杨太妃则拘着他不许跟这个玩,不许跟那个玩。前些日子跟小宫女斗百草,也拿不准个分寸,闹着闹着就闹到龙榻上去了。虽没出格的事,到底传出去不体面,为这,太妃还把官家狠打了一顿。

自那以后,官家倒也消停了两天,不过老毛病还是不肯改,见着美貌的女孩子就走不动道。一屋子向他行礼问安,他只低下头跟昔玉说话:“朕问你话呢,你是哪家的?朕养了一只玉雪狸奴,可漂亮了,你想不想看?”

昔玉从小见的都是些道貌岸然的贵公子,他们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上至少还会装一装温文尔雅,不会有人像小皇帝这样,见了女孩子就百般示好。都是些惹不起的人,昔玉把头压得更低,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行差踏错。

官家还想亲自把人扶起来,太监宫女们在中间好一顿拦,杨太妃也看不下去了,就把他叫住,劈头盖脸骂了几句:“你还要胡闹到几时?还不快到我身边来坐着!”

席位是早就安置好的,偏官家不肯就坐,他围着昔玉转了转,还是想去拉她的手。这可把右手边跪着的霍夫人吓一跳,她家新娶一个媳妇,还没捂热就被外男摸了手,说出去冯琦还怎么做人?

“那个,妾斗胆,恳请陛下听妾一言……”

官家回头瞪霍夫人一眼,抢白道:“朕有叫你说话吗?”

皇帝再小,人家也是皇帝,掌生杀予夺大权。霍夫人最终还是决定给皇帝个面子,又拿求助的眼神看向杨太妃:“我的好娘娘,您出来说句话呀。”

这话的意思就是,死老太婆,你儿子在这里调戏我儿媳妇,你倒是管管啊!

杨太妃浸淫后宫这么多年,又能在韦太后的铁腕铁拳之下成功扶助官家登上皇位,一点潜台词而已,她怎么可能听不懂。她倒是想管官家,只不过,她管教儿子的方式,一贯都有些粗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她总不能把官家脱光屁股打一顿吧?

还是那句话,皇帝再小也是皇帝,皇室威严、皇家脸面,这些东西不管到了什么时候,都还是要讲究的。

“赵裕安,我叫你过来坐下。”每次杨太妃像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官家,就代表她很生气了,下一刻就要发雷霆之怒。

官家倒不怕惹他亲娘生气,他这个岁数的混小子,根本天不怕地不怕。他只是不想在年轻女孩子面前挨打受罚,那对他的男子气概,实在是一种不可挽回的损伤。

浑不在意笑笑,官家礼数周全地坐到了杨太妃身边,又从宫人手里接过汤羹,他还得服侍亲妈吃饭。那皇帝也是要讲孝道的嘛,尤其当着外臣,更要彰显天家和睦,以此换取天下万民衷心臣服。

霍夫人出身清流世家,皇家愚弄百姓的招数,她门儿清。只等宫人们把昔玉扶起来了,她们婆媳就联袂举杯,向主位上母慈子孝那两个人敬酒。

歌功颂德的话当然还是由霍夫人来说才合适:“太妃娘娘刚还说嘴,口口声声羡慕妾有个好媳妇。要妾说,竟还是太后娘娘与太妃娘娘福泽深厚,有陛下这样至纯至孝的孩子在身边,扇枕温衾、哭竹生笋 ,这样的好事儿,妾就是做梦也不敢想呀!”

杨太妃要听的就是这些,冯孟淮虽不怎么样,他这个夫人却还有几分小聪明。有了霍夫人广泛散播,相信不出今夜,民间就一定会将官家孝亲的故事口口相传,所谓明君,古往今来不都是这样凭空捏造的吗?

杨太妃赞许地看了霍夫人一眼,见她桌上的炙羊肉快没了,忙又命人添上。

官家不傻,从霍夫人几句话就能听明白,坐在末席上那个女孩子是冯家的媳妇。但他也不太聪明,听霍夫人说她没儿子承欢膝下,就以为昔玉的丈夫死得早,还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了出来:“冯卿哪个儿子没了,朕怎么一点没听说?”

杨太妃听得直蹙眉,霍夫人一脸谄笑彻底僵在脸上,倒是一直默默无闻的昔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反应快,赶忙又拣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趁举袖掩面的功夫,草草粉饰下幸灾乐祸。

她那时在想,小皇帝别看年纪不大,说话还挺有意思的。

官家见她笑了,越发来了兴致,厚着脸皮问:“喂,你几时再进宫?喜欢耍秋千,还是观水戏,朕叫他们扮给你看。”

昔玉把脸侧到一边,只当听不见。

霍夫人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了,好好进一趟宫,平白还死了个儿子,换谁谁不气?她气,却不敢气官家太妃,她只气昔玉,觉得是她不守妇道,才会勾得小皇帝有非分之想。天知道,昔玉今天仅仅只是坐在那里,然后下跪,然后又重新坐在那里,跟个傀儡似的,她甚至没有直接跟官家说过一句话。莫名其妙的,她又成了淫妇。

硬着头皮吃完一顿饭,杨太妃担心官家继续口出狂言,提早允了跪安。从垂花宫出来,霍夫人就紧握了昔玉的手,说回去再跟她算账。

昔玉不大想理她,也想不明白她们之间有什么账可算的。如果一定要算,那就先把冯琦养外室这事儿掰扯清楚,霍夫人这个当娘的也不能太偏心,儿子在外头花天酒地不闻不问,媳妇多跟男人多说了半句话,就恨不得关进猪笼里沉塘。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您用不着那样看我,您要有这个闲心,就多去管管冯琦。他新娶了个罪臣之女,我不信你们不知道。”

冯琦那摊子烂事儿,霍夫人自然也听人说了。好好的,不喜欢家里这个,纳谁不是纳,偏弄个抄家灭族的祸害回来!家里再是有权有势,也不能跟朝廷律法过不去呀!

媳妇固然气人,到底不是自己生的,儿子不成器,反而更伤做母亲的心。霍夫人到了将近三十岁才有的冯琦,她疼他,比以往哪一个孩子都深刻,不成想教出这么个游戏风尘的败类。

登上回去的马车,霍夫人难过得直抹眼泪,昔玉看到了,也不给她婆婆递绢子。她自己的日子还一团乱麻,哪有那么多闲心去可怜别人。

嫁给冯琦,真是一步槽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棋了。

作者的话

鹅儿水

作者

01-08

晚上还有一章

??五七、黄鹂无定

冯琦今天照旧不肯回府,躲在梨花巷这边一方小宅院里,守着他的,是一个姓裴的年轻女孩儿。 裴湘赎身有一阵子了,还是有些不习惯跟自己的救命恩人独处。无端地,她有些怕冯琦,尤其他阴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 冯琦的家境,裴湘也知道一点,都是听厨下一位老妈妈说的,她自己并不会着意去探听。她也跟昔玉一样,并不在乎冯琦除她之外还有多少女人。不过一个外室而已,身份上尴尬得可怕,又是逆臣府邸出来的,裴湘有自知之明,她不会做以卵击石的糊涂事儿。 “灭几盏灯,咱们歇了吧。”冯琦把脚从木盆里抬起,招招手叫她过去。 小院才刚买下没多久,还来不及采买奴仆,给冯琦擦脚的活儿,只有裴湘亲力亲为。女孩子只要在花街柳巷里待过,身上再有多少傲气也平了,原来觉得特别低贱、特别有失身份的事儿,现在裴湘可以抢着干。只要冯琦答应赏她一碗饭吃,结草衔环、当牛做马,要她怎么样都行。 擦好脚了,裴湘又去倒水,借故还倚在门上看了一会儿月亮。冯琦晚上有个好习惯,洗了脚就会安静睡下,不会再吆三喝四地找人服侍。 那天晚上倒是奇怪,裴湘看完月亮回去,冯琦还直挺挺躺在床上,眼眶红红的,很像是哭过。 他的苦闷,裴湘是无权过问的,所以她只是轻轻帮他盖上锦被,象征性问一句:“您还不睡吗?” 裴湘单看长相,或许比冯琦还小,他说起来也是男子汉,哭多了总显得慵懦。举起衣袖来揩了揩眼角,他这样问裴湘:“你跟我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孩子长得有点像,不过她要比你明艳一点,你美得内敛、老实、一板一眼,她不一样,她是锋芒毕露那种。” 类似的话,他经常说,裴湘猜测他心里应该还装着一个女孩儿,那日他之所以会在舞乐坊救下她,大概也是因为她长得像他心里那个人。 裴湘在床边坐下,煞有介事问:“是吗?那我跟那位姑娘真有缘分。” 很点到为止的一句话,完全就是在迎合,不掺杂一丁点的个人情思。冯琦转过头来望向裴湘,发现她脸上的微笑更是平淡,平淡到不像一个十多岁的年轻姑娘,更像对世事洞…

冯琦今天照旧不肯回府,躲在梨花巷这边一方小宅院里,守着他的,是一个姓裴的年轻女孩儿。

裴湘赎身有一阵子了,还是有些不习惯跟自己的救命恩人独处。无端地,她有些怕冯琦,尤其他阴沉着脸,不说话的时候。

冯琦的家境,裴湘也知道一点,都是听厨下一位老妈妈说的,她自己并不会着意去探听。她也跟昔玉一样,并不在乎冯琦除她之外还有多少女人。不过一个外室而已,身份上尴尬得可怕,又是逆臣府邸出来的,裴湘有自知之明,她不会做以卵击石的糊涂事儿。

“灭几盏灯,咱们歇了吧。”冯琦把脚从木盆里抬起,招招手叫她过去。

小院才刚买下没多久,还来不及采买奴仆,给冯琦擦脚的活儿,只有裴湘亲力亲为。女孩子只要在花街柳巷里待过,身上再有多少傲气也平了,原来觉得特别低贱、特别有失身份的事儿,现在裴湘可以抢着干。只要冯琦答应赏她一碗饭吃,结草衔环、当牛做马,要她怎么样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