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总为了这样的小事生气?”韦月娥伸手去拉床边那个气鼓鼓的人,“前儿你不还说我是副皇帝?做皇帝的不就这样,宵衣旰食,夙夜为公……”
杨仙芝趴在她软绵绵的胸膛上,不知怎么,落下泪来:“一天不做皇帝也不行?你的瘾就那么大?副皇帝的而已,比人家多少正的还勤快,至于吗?”
韦太后口里没好说,正因为是副的,才更要勤政爱民、更要励精图治,不然等正的长大了,副的就真的只有靠边站的份儿。杨仙芝伤伤心心地哭,韦月娥心里也有难以言说的苦闷。她的苦水,她不敢全倒出来,怕吓着杨仙芝,只能拐着弯儿问她:“你别着急,总有一天,他们会把我拉下马去的。到时候,我天天陪你,好不好?”
倒台、夺权、逼宫、让位……一定会有这样一天的,权力更迭是天命所趋,岁月必定无情地将韦太后催老,而官家,却比她年轻太多太多。
许多时候,令人恐惧的往往不是消亡本身,而是等待消亡的过程。
杨仙芝一哭就鼻头泛红这个毛病,还跟年轻时一模一样,韦月娥低头吻了吻她的发心,忽然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进来的时候,好像看你在读信?”
“什么信?”杨太妃理清思绪,快速回想,“哪有什么信?那是黄家丫头托人递的拜帖,就是前些日子,你说许给冯家那个姑娘,寿山伯的幺女。”
“冯家,不成器。冯孟淮那个小儿子,更不怎么样,纯是命好,横来竖去的,总让他摊上好媳妇。就这样,他爹妈还在那不知好歹装相,草鸡头上插凤毛,什么人呐。”
杨太妃也是这个意思:“等着看吧,黄家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也是想学贺家,吵着要退婚呢。那丫头的帖子我倒没细看,一则事情都定下了,二则我一把老骨头,年轻人那些情情爱爱,我看着就泛酸。您瞧,我这牙都松动了。”
说着,她还张开嘴,让韦太后看最里面那几颗牙。小宫女懂事地捧了银烛过来,韦月娥仔细瞧了瞧,还真露出几分心疼:“改明儿叫底下人重新种两颗,都蛀没了,我就佩服你的忍性,这样也不喊疼?”
数落完杨太妃还不够,奴才们也得跟着挨一顿骂:“太妃身上不好,我疏忽,你们跟着不上心,都是怎么当差的!”
语气生硬,这是发怒的前兆,宫女们先跪下去,宦官们紧随其后,稀稀拉拉,一地的人,都没处下脚了。
杨仙芝先没忍住笑:“原是我自己贪嘴,糖食吃得多,这才坏了牙。芳姑姑每每劝我,是我自己不听她的话,您大人有大量,别追究奴才们的罪责。大不了,我日后少吃些糖,精心养养,几天就好了。”
多少年了,一直是这么个皮实性子,讨人爱,韦太后自己也打心眼里喜欢,就不好再生气发火。亲手给杨太妃涂了止疼的膏药在脸颊,又担心没有效力,想传太医,又被她笑嘻嘻打断:“依我看,黄家这事儿,就怎么着吧,别改了。黄启平还是要比贺君山好拿捏些,至于身份高低,真到了号令不从那天,都一个样儿。”
韦太后眼神示意她少说话,腮帮子一动一动的,不好上药,她自己把话接过去,说:“我看也是。按说,我这屁沟后头也跟了不少人,可总还是感觉无人可用。你说,这事儿怎么办才好?”
“秋闱才刚结束多久,您就嚷嚷无人可用,一国之臣,少说也有数万人,就找不到一个忠心耿耿的?”
韦月娥无奈笑道:“开科取士,那是给官家选心腹挑体己,干我什么事?近来朝上动作频频,我瞧着,他们这是耐不住性子,要把我从垂帘听政的位子上挪开了。要说卸磨杀驴这种下三滥的招数,还是他们读书人使得溜。天天还在我面前嚷嚷什么杀身成仁、舍身取义,快别把我笑死了。”
药涂在腮上,凉悠悠的,就是不能笑。杨仙芝脱口而出:“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肯花心思,哪里寻不到忠臣勇士?您就是戒心太重,只肯用那些不成器的东西,像冯孟淮之流,窝窝囊囊又贪心不足,成日里除了惹是生非,办成过一件正经事没有?我要是您,不见他一回打他一回就不错了,还收为己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韦月娥照顾完杨仙芝上药,转头就去新科举人里淘金。
??四四、生花
临洺驿很快到了,况文轩率众在驿站门口迎接。遗怜在马车内就看见自家老大哥了,许是身上有伤病的缘故,看着还是有些显老。 元暮江先下马见礼,恭恭敬敬唤了一声“舅舅”。 况文轩有些不大认得他,捻捻胡须道:“几年不见,小五都长这样大了,可见岁月不饶人呐。” 他们还是遗怜出嫁那年见过一回,又因为隔了一层血脉,的确是不亲近,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回趟娘家,一家人说说心里话,怎么还把这皮猴儿拴在身边?况文轩脑筋转得慢,就向遗怜投去疑惑的目光。 遗怜微笑着,不咸不淡喊了声“大哥”。对于况文轩的疑问,她并没有多作解释。都是嫁过一道的人了,总不至于这点小事还作不得主。不就是带个半大小子回娘家,添双筷子的事儿罢了,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么?实话讲,遗怜对她哥哥,还是心存芥蒂。 况文轩毕竟也是经历过宦海沉浮的,这点场面上的事,还是难不倒他。亲亲热热迎了自家妹子和便宜外甥进屋,嘴上反复念叨的,都是家中父母亲眷对遗怜的惦念,又说此番小聚实属难得,等到了汝州,一定要留遗怜母子多住些日子。 仿佛女人一旦嫁出去了,娘家人就习惯在她面前打官腔。遗怜听她哥哥这些废话,不耐烦得很:“好几年不见,你能不能说些有用的?前些日子不还说伤了脚,现下都好全了吗?” “好全了!好全了!”况文轩的年纪,要在三十四五上下,他比遗怜将近大十岁,说话难免有些老气横秋,“就是不知二妹妹近来可好?这些年亲人间相去天渊,说句话都难,妹妹辛苦,我跟你嫂嫂也不曾帮衬……” 遗怜见他挽起袖口抹泪,忙喝止道:“我就在你面前站着,好不好的,你自己没长眼睛,不会看呐!孔明吊周瑜,你哭给谁看!” 元暮江在一旁听得都快笑了。鸭见砻糠空欢喜,猫哭耗子假慈悲,原来况遗怜的坏脾气,也不单只对他一个人的。她骂起家里人来,竟还要刻薄毒舌。 元家这个小少爷,单论模样,还是打眼儿的,就是听人说性情孤僻,不大好相处。况文轩对元暮江的了解还停留在遗怜新婚那年总被这小子欺负…
临洺驿很快到了,况文轩率众在驿站门口迎接。遗怜在马车内就看见自家老大哥了,许是身上有伤病的缘故,看着还是有些显老。
元暮江先下马见礼,恭恭敬敬唤了一声“舅舅”。
况文轩有些不大认得他,捻捻胡须道:“几年不见,小五都长这样大了,可见岁月不饶人呐。”
他们还是遗怜出嫁那年见过一回,又因为隔了一层血脉,的确是不亲近,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回趟娘家,一家人说说心里话,怎么还把这皮猴儿拴在身边?况文轩脑筋转得慢,就向遗怜投去疑惑的目光。
遗怜微笑着,不咸不淡喊了声“大哥”。对于况文轩的疑问,她并没有多作解释。都是嫁过一道的人了,总不至于这点小事还作不得主。不就是带个半大小子回娘家,添双筷子的事儿罢了,至于这么大惊小怪的么?实话讲,遗怜对她哥哥,还是心存芥蒂。
况文轩毕竟也是经历过宦海沉浮的,这点场面上的事,还是难不倒他。亲亲热热迎了自家妹子和便宜外甥进屋,嘴上反复念叨的,都是家中父母亲眷对遗怜的惦念,又说此番小聚实属难得,等到了汝州,一定要留遗怜母子多住些日子。
仿佛女人一旦嫁出去了,娘家人就习惯在她面前打官腔。遗怜听她哥哥这些废话,不耐烦得很:“好几年不见,你能不能说些有用的?前些日子不还说伤了脚,现下都好全了吗?”
“好全了!好全了!”况文轩的年纪,要在三十四五上下,他比遗怜将近大十岁,说话难免有些老气横秋,“就是不知二妹妹近来可好?这些年亲人间相去天渊,说句话都难,妹妹辛苦,我跟你嫂嫂也不曾帮衬……”
遗怜见他挽起袖口抹泪,忙喝止道:“我就在你面前站着,好不好的,你自己没长眼睛,不会看呐!孔明吊周瑜,你哭给谁看!”
元暮江在一旁听得都快笑了。鸭见砻糠空欢喜,猫哭耗子假慈悲,原来况遗怜的坏脾气,也不单只对他一个人的。她骂起家里人来,竟还要刻薄毒舌。
元家这个小少爷,单论模样,还是打眼儿的,就是听人说性情孤僻,不大好相处。况文轩对元暮江的了解还停留在遗怜新婚那年总被这小子欺负,他对他说话,就不免试探中又夹杂着两分忌惮:“金榜奎章红日照,石崖仙影白云封,我瞧着,小五这回必定榜上有名的。”
前两天,遗怜倒真派人提着各色礼品到秦师父家里去了一趟,谢师之余也旁敲侧击了一下元暮江能考什么样。结果就是,不怎么样,秦师父见了遗怜,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忙不迭摆手道再接再厉,再接再厉。这很明显,就是押题不中的意思。元暮江肚里能有多少墨水,众人心里都有数,他是纯靠临时抱佛脚,指望祖宗显灵那一类考生。秦师父既点明了押题不中,也就意味着他离屡试不中不远了。
这些事,遗怜还没想好怎么跟元暮江明说,此刻况文轩的恭维,更不能一口应下,不然日后打脸的,可就是元暮江这个呆瓜了。
“大哥,暮江还小,家里老太太都不逼他,你同他说这些作甚?”
况文轩听自家妹子说话的口气,心道怪哉,我又没说你这个笨蛋儿子什么,怎么还护上短了,真莫名其妙。再说,元暮江哪小了?放在他祖父元老太爷那时候,琼林宴都不知吃完几遭了,就这样,还考举人呢,烤臆子还差不多!
“那是那是,似小五这样的出类拔萃的孩子,现上哪找去?我这个当舅舅的,也只有眼热的份儿……”况文轩还是决定顺着他妹妹的话往下说,况遗怜这人本身就是个祖宗,现还带这个小祖宗,惹不起还躲不起嘛。
进了屋,许多随行物品都要归置,赶了一天多的路,没怎么好生睡过觉,大家都有些疲累。遗怜见她大哥开口就是敷衍,闭口就是客套,索性把他支出去,只留秋白和一个粗使婆子在屋里,洗洗身子擦擦脸什么的。
元暮江在隔壁房里,他这回出门除了自己,什么也没带,更谈不上有人伺候。秋白一边给自己擦头发上的灰,一边问遗怜:“吩咐人往五少爷房里送水了吗?他骑马,路上尘埃四起,只怕比我们还要邋遢。”
遗怜正在卸头上的珍珠冠,想起来将才况文轩问的话,又在心里嫌弃元暮江不顶用,连个举人也考不上,瘪嘴道:“咱们好好的就是了,你管他那么多?”
秦师父那些话,秋白也听说了,她因为遗怜跟霍家定了亲,对元暮江就有种别家孩子的心态,包容得很。最后还是找驿馆的管事要了热水和吃的,往隔壁送去。
时辰还早,遗怜就招呼大家先歇一歇,等晚饭时分再起来。
一觉睡到日落,众人都去前厅吃饭,独遗怜不愿动弹。她过度劳累之后就这样,感觉下腹部火烧一般,微微还有些发胀,这种情况,饭是肯定吃不下去的。
秋白说要到药房买些健脾开胃的药来,或者请个郎中上门,都被遗怜一一回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自小就这样娇里娇气的,出门在外就是这样的,没什么大事。你现在去沿医问药,折腾得人尽皆知,一会子我大哥先来看看,入了夜,元暮江又来转转,更没个清静。”
“那我也不吃了,我守着您,您这样,我放心不下。”
远行途中,连顿像样的饭食都难找,遗怜哪会同意秋白不吃饭:“你要真的记挂我,就该早去早回才是,不然等天黑透了,我这房里的灯谁来点?”
如此,秋白才一步三回首地出去用饭。
屋里才刚安静,又有人推门进来。遗怜以为是秋白去而复返,不免往床里侧躺了,生气道:“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吃饭怎么行?”
“是我。”
声音粗哑又闷沉,是元暮江,他这阵子正在黄口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