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1 / 1)

你看,说话不留情面的人就像扇耳光,几下就把霍引渔扇得晕头转向。是的,他做过夫妻间的刽子手,他一直羞于承认。这么多年,他把能怪的人都怪了一遍,就是狠不下心来怪自己。

晏乡宁死那天,其实他是知情的。

那天,她出奇地很晚也不睡,一直抱着阿罗的肚兜在灯下绣。那几年也是霍引渔最失意的时候,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仕途上,对妻子总是疏于关心。晏乡宁又很贤惠懂事,当面背面,她总说,郎君放心,我会顾好家里,郎君只管奋发投考就是。

那一次突兀的晚睡,霍引渔理所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他甚至还坏心眼地捉弄晏乡宁,高大的身躯把微弱烛光全挡住了,晏乡宁摸不到针脚,就耐着性子叫他走开。她说,郎君别闹了,这肚兜阿罗明儿还穿呢。

言语如常,较平时只多一分亲昵。霍引渔会错意,只当她在诱他,欲行夫妻之事,刚把人抱起来,晏乡宁就低呼出声。她吃痛了,袖口遮不住的地方露出淤青,霍引渔问是谁弄的,她不作声。几番逼问,实在瞒不住了,晏乡宁就往霍曙两口子住的方位望去。

她什么也不用说,霍引渔立时明白过来。他当然不会半夜去找戚夫人理论,他只会假惺惺在晏乡宁伤口上吻几下,然后搬出老话来安慰她:“一年,最多再等一年,等我中了进士,我就去求大娘娘将我外放。到时候,我带着你,还有阿罗,我们一家人单独过。”

霍二爷才高,这是世所公认的。晏乡宁不担心他考不中,哪怕他前前后后已耽误了许多光阴,她还是选择相信丈夫,觉得是时运不济,觉得眼前还没到霍引渔受上天眷顾的关口。

她攀着丈夫的脖颈,一点气话也没说,眼泪默然而落,她只是略带遗憾地叹息道:“仲明,我真怕,我等不到那时候了……”

她从来也不诉苦,所以霍引渔也就不将她受的苦当回事。他总以为,母亲和妻子的矛盾只是小打小闹,只是后宅女人无知的张牙舞爪。他从来也没想过,这种事是会死人的。

然而晏乡宁就是死了。死前,她还坦然地献出自己,供她那位冷血的丈夫动情采撷。她还特别牵挂不知事的孩子,夏天的夜那么短,眨眼天就亮了,她一针针扎下去,恨不得把阿罗一生要穿的衣裳都裁制好。一件件规规矩矩摆到橱子里,阿罗冷了,就穿红,热了,就穿绿……

往事历历在目,霍引渔的心好似在滴血,这就是他的最痛之处。他没话说了,他没脸再辩解什么了,任何的矫饰在血淋淋的真相面前,都只会显得下流而又滑稽。

是他杀了晏乡宁,是他杀了晏乡宁,他自己也知道,他这辈子,再也没办法逃开良心的叩问,再也无法正视阿罗的存在。他对她们母女所做的一切,再也无法弥补了,再也无法挽回了。他在爱里犯的罪,过于重大,早已失去了获释的资格。

死去的晏乡宁不会原谅他,阿罗长大以后知道真相,一定也会对他恨之入骨。况遗怜会怎样呢?这个烈性又敏锐的女人,她也一定会打心眼里瞧不起他。

霍引渔感觉自己就像被当众脱光了那样难堪。

这次分别过后,他有许多天都没有再见况遗怜,他们的婚事照常进行,可他们的关系却不即不离,再难回到从前。

时间就在这样一种不经意的荒诞中,缓慢流逝。

作为当事的另一方,况遗怜当然也清楚,有些事是禁不起反复提的。她当着霍引渔说晏乡宁,无异于玩火自焚,霍引渔丑恶的一面无所遁形,被她正义的火光烧得渣都不剩。她自己也没好到哪去,她的姻缘,她的夫婿,她人生中早已习惯的粉饰太平,应该也跟戚夫人身上那病一样,所剩无几,时日无多了。

还是会有微微的失落,不管怎么说,她还是为了能顺利嫁给霍引渔而做出过让步和牺牲。她对他本人的感观,也不算很差,因为她平等地看不起所有人,尤其男人。早在她决定嫁给霍引渔之前,她对他的了解,就远比他以为的要深。

当一个女人立志要将婚姻视作谋生的手段,那她对于丈夫人选的标准,就会出人意表的低。这也是为什么,霍引渔骨子里不算一个很光风霁月的人,遗怜还愿意同他往来。

换言之,嫁给他总比嫁给另外的正人君子更加划算。

只可惜,现在计算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遗怜回到清平居,在榻上躺了会儿,一天的疲惫减轻不少。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也没有了,随便霍引渔怎样想她,嫁不嫁娶不娶,无所谓了。

元暮江直到深夜才被冯家的下人抬回来,喝得烂醉,想也知道是跟冯琦那个臭小子鬼混去了。继母这个活儿,真是不好干,家里家外,一刻也不得歇。

遗怜气得想把元振文翻出来鞭尸,对冯家那几个小厮也没好气,仔细盘问后,听说元暮江这个混蛋没跑去烟花之地才放了些心,又命秋白抠抠搜搜掷点银子出来,把冯家的人打发了事。

节日里,大伙儿都松快,云松、蕉叶不在跟前,清平居其他下人也都回家吃团圆饭了。秋白也就是家不在这边,不然遗怜高低也是要放她一日假的。

两个女人,根本抬不动一个醉鬼,尤其元暮江还那么魁梧轩昂。秋白抬着半边胳膊,整张脸都在用力:“太太,太太,您也使点劲呀!”

遗怜哪有劲儿可使?她一天的力气都用来跟霍引渔打嘴仗了,哪还有劲儿抬人。既然弄不动,索性两手一摊,不弄了:“就让他在这儿吧,初秋夜里冷不着冻不着,没事的。”

“在椅子上怎么行啊?好歹往榻上挪一挪呀,不然夜间摔个倒栽葱,出了事怎么办?”秋白还在奋力往上抬。

遗怜却早松开手,站到一边看戏去了:“你管他呢,一个没心肝的混人,你对他再好,又不领情的。我又不是那南天门的灯笼,管它照不照得高?”

说着,她真就拍拍屁股,走了。

秋白一个人也没办法,站在原地,假意为难一番,又对着个醉汉,说了两句得罪得罪,也跟着遗怜回房睡下。

金风荐爽,玉露生凉,这几天夜里,就不似先前那般燥热。遗怜拥着秋被,翻来覆去,始终是睡不着。她对着外间喊了两声,发现秋白早睡熟了,就自己蹑手蹑脚爬起来,穿好衣裳,到院子里看月亮。

清平居也有高一点的楼阁,左不过夜阑风静,难得有这样安宁的时刻,临轩玩月,未必不是一种风雅。遗怜慢悠悠爬上高处,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灯烛华灿,夜市骈阗。是啊,今天可是月圆之夜,一般人家都要结饰台榭,欢饮达旦的。

只有像她还有元暮江这种没什么亲人在身边的可怜人,才会孤零零摇闻笙竿,耐心忍受团圆时刻的落寞与失意。

遗怜倚着廊柱站定,双手环抱着看天边那一轮圆月。她不算是个多情善感的人,奈何这种灯火可亲的时刻实在太过于温情脉脉,令她不自觉地回想起幼年被父母悉心呵护的场景。

她应当还算是一个受宠爱长大的姑娘,父亲没有纳妾,只有她和大哥两个孩子,母亲的性子虽说不上有多宽广,但绝不至于小气。儿时的一切,跟后来的种种,当然两模两样。有时候,况遗怜自己也不大想得通,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着为她好的父母,最后却把她逼得上吊跳井。

就因为她嫁不出去?就因为她嫁不出去?

未免太荒唐了。

这些事,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心里总归有一阵迟钝的牵痛。遗怜抬手擦了擦眼角,元暮江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怎么,霍引渔那个吝啬鬼,节庆里也不带你出去登高望月吗?用得着自己躲在这儿偷偷看?”

遗怜回过头,天色暗了,不太能看清元暮江的神色。他的酒,也不知醒了没有,说话夹声夹气的,走路也不稳。

“怎么哪都有你,阴魂不散啊?”

元暮江又像是清醒了,他背靠在阑干上,面朝着遗怜说话,舌头并没有打结:“起风了,我来替你挡挡风……为什么总对我凶巴巴的?”

遗怜低头去玩手中的绢子,促狭一笑:“再怎么说,我还是你的再生父母……”

“况遗怜!”元暮江气得眉毛鼻子皱成一团,“你好好说话不行吗?”

就是为了逗他玩儿,这个年纪的男人,脾气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嫁虽然没什么好嫁的,日常拌拌嘴却还有点意思。遗怜偏头一笑,不说话了,她坚信元暮江会更主动。

“欸,你也把手放过来。”

他的手掌应该有汗,摸过的阑干上都留有指印,遗怜捂住口鼻,微有些嫌弃。元暮江远远往她身前够,似乎要把她抓过去,遗怜拗不过,不情不愿走近几步,学着他的样子,把手放在他刚刚按过的地方。

“这有什么意思吗?”她问。

元暮江也笑:“没什么意思,可你又不会把你的手让给我牵。”

执子之手,与子成说,是这个意思吗?遗怜没有问,夜风吹乱发丝,她不得不站到背风一点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