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突然吗?”元暮江不太相信,依旧半站着,准备下车。
遗怜这才从上到下,冷冷看他一眼:“我说他死了,他就死了,怎么,你有意见?”
卖大饼的商贩总不至于这样神机妙算,赶在庙会酬神这种生意最兴旺的日子,就死了。元暮江终于听出来继母不高兴,吩咐车夫继续赶路后,他竭力应付起遗怜的怒火。
他想,应当还是书房那日,自己的行为太过孟浪,便道:“那天,我……”
遗怜一听话锋不对,立即睁开眼来,一言不发盯着继子瞧。她的表情尽管平静,可平静的双眸底下,似又有泪光闪过,仿佛掩藏着无尽哀伤。很明显,那天的事,她不希望再次被提起。
元暮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那天我托秋白姐姐献给您一盆花,您看到了吗?”
“花很好,我也很喜欢,多谢小五。我这些日子总病着,来不及过问你的功课,只盼你自己知道用功,多年辛苦,终成一日,别白费了才是。”
又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继母的脸上,重新挂上了那种泾渭分明的神采。这一次,她没有像之前那样选择忽视,或者逃避,她回应得很直白。
有时候,冷漠的另外一层意思不就是,我不喜欢你。
元暮江学着继母的样子从车窗望出去,闹市集中人群熙攘,南北货品琳琅满目,演杂耍的,唱大戏的,好一个热闹繁华的清平世道。
然而人心却一点点冷寂下去,不受控制地,元暮江觉得特别后悔。
他不该去招惹况遗怜的。凭她那个软硬不吃的性子,怎么可能轻易将真心托付。书上说,山月不知心底事,水风空落眼前花,许多事情,于他而言是春花秋月,于她,不过还似梦中。
再说难听点,在这一场转瞬即逝、短的不能再短的情事中,欲罢不能的,从来都只有他。
??二九、荆钗记
进去冯家,果然是高朋满座。 况遗怜母子来得晚,不过霍夫人这一次也算有求于人,待客的礼数还更足。本来遗怜在京中夫人堆里的名声就不太好,再加上分家,大家看李佩英的面子,更不会对她有多热络。这一回霍祎礼贤下士,宴席上好歹还有两位低阶官眷愿意同遗怜扯些闲篇,场面上的事,也就含糊过去了。 先赏了会儿荷花,晚间那顿饭怎么都得等到戌时,午后那一阵,霍祎就吩咐人在几个花厅柳榭里设下牌桌,夫人们纷纷凑趣,倒也是一派恬淡与合乐。 遗怜细数了数,发现没有身份相当的人能够凑成一桌,索性连面也不露,只在戏台靠后一方缠枝莲纹的小桌旁坐着。 “今儿怎么想起唱越州歌了?蔡铨大相公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的故事听多了,倒也无趣。依我看,不如换一出荆钗记。” 秋白在一旁添茶,听了这话就笑:“这京城里,上哪去找密不透风的墙。冯七郎和姜家四姑娘的风流韵事,底下早就传遍了,只不过碍着冯翰林的权势, 明面上没人声张罢了。荆钗记这出戏是不错,义夫节妇,夫人们也爱听。可惜了,就是有点含沙射影,霍夫人不乐意,哪个不要命的还敢唱?” 遗怜随手拣了一块茶果子放进嘴里,试着味道过于普通,又原封不动吐出来,说:“那王十朋为了心爱之人好歹富贵不能淫,中了状元也不忘本,一心只盼着和钱玉莲终成眷属。就凭这一点,世上有几个男人比得上?男人们总是始乱终弃,女人的一片痴心,在大好前途面前,又算个什么呢?等着瞧吧,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尽是读书人,这话可真着呢。” 秋白还来不及答话,就有一记温润男声徐徐而来:“况娘子这话,也不尽然吧?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未免有些太武断了?” 是霍引渔。霍祎是他堂姐,冯琦定亲,他这个当舅舅出面相贺,倒也不奇怪。就是太招摇了,面皮本来就生得白净,又特意把不知哪个老祖宗戴过的玄玉冠扣在头上,衣裳也裁得大,织金暗纹,华贵非常。 搞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进宫去见小皇帝呢。况遗怜不屑地瘪瘪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他们之间,反正…
进去冯家,果然是高朋满座。
况遗怜母子来得晚,不过霍夫人这一次也算有求于人,待客的礼数还更足。本来遗怜在京中夫人堆里的名声就不太好,再加上分家,大家看李佩英的面子,更不会对她有多热络。这一回霍祎礼贤下士,宴席上好歹还有两位低阶官眷愿意同遗怜扯些闲篇,场面上的事,也就含糊过去了。
先赏了会儿荷花,晚间那顿饭怎么都得等到戌时,午后那一阵,霍祎就吩咐人在几个花厅柳榭里设下牌桌,夫人们纷纷凑趣,倒也是一派恬淡与合乐。
遗怜细数了数,发现没有身份相当的人能够凑成一桌,索性连面也不露,只在戏台靠后一方缠枝莲纹的小桌旁坐着。
“今儿怎么想起唱越州歌了?蔡铨大相公金榜题名、衣锦还乡的故事听多了,倒也无趣。依我看,不如换一出荆钗记。”
秋白在一旁添茶,听了这话就笑:“这京城里,上哪去找密不透风的墙。冯七郎和姜家四姑娘的风流韵事,底下早就传遍了,只不过碍着冯翰林的权势, 明面上没人声张罢了。荆钗记这出戏是不错,义夫节妇,夫人们也爱听。可惜了,就是有点含沙射影,霍夫人不乐意,哪个不要命的还敢唱?”
遗怜随手拣了一块茶果子放进嘴里,试着味道过于普通,又原封不动吐出来,说:“那王十朋为了心爱之人好歹富贵不能淫,中了状元也不忘本,一心只盼着和钱玉莲终成眷属。就凭这一点,世上有几个男人比得上?男人们总是始乱终弃,女人的一片痴心,在大好前途面前,又算个什么呢?等着瞧吧,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尽是读书人,这话可真着呢。”
秋白还来不及答话,就有一记温润男声徐徐而来:“况娘子这话,也不尽然吧?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未免有些太武断了?”
是霍引渔。霍祎是他堂姐,冯琦定亲,他这个当舅舅出面相贺,倒也不奇怪。就是太招摇了,面皮本来就生得白净,又特意把不知哪个老祖宗戴过的玄玉冠扣在头上,衣裳也裁得大,织金暗纹,华贵非常。
搞这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进宫去见小皇帝呢。况遗怜不屑地瘪瘪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他们之间,反正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什么都不剩下。所以她管他是谁,就是天王老子,她也没有好脸儿。
霍引渔笑眯眯的,没事人似的靠近两步,又才作揖道:“一月不见而已,娘子就把不才抛之脑后,可见这世上之人,负心薄幸者,未必就是我们男子啊。”
呸,他怎么好意思的?况遗怜自问没有任何对不起这个人的地方,也不想跟无赖废话,只旁若无人地看起戏来。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爱怎样怎样,就是把冯家翻个顶朝天,谁又在意了?
“这些日子,实在是脱不开身。我母亲大病一场,家里没个能主事的女眷,乱得没法说,多少次想起娘子,总不得空去瞧。另则,我知你也分身乏术,听说,你如今带着元五郎单过?”
他未免太聒噪了些,遗怜朝秋白使眼色。
秋白会意,立即挡到霍引渔身前,客气道:“郎君实在是认错人了,我们太太还要到后头去摸牌,就恕不奉陪了,您请便。”说着,况遗怜站起身来,就要走。
霍引渔不甘心,也不好上手阻拦,只从背后叫人,语气十分诚恳:“况遗怜!你当真心甘情愿一辈子待在元家?那样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你还要多久才舍得离开?”
“元家是我夫家,我愿意待多久就待多久,谁也管不着!怎么,霍二郎这样有闲情逸致,亲娘的病还顾不过来呢,又想来管我的闲事?”
“我又不属狗!”霍引渔气得朝身旁的石墙打了一拳。还是蛮疼的,他又嗷嗷喊起来:“要不是心里有你,我犯得着管你的事!”
这话,勉强有点意思了。遗怜放慢脚步,放任霍引渔继续往下说。
“我母亲的病,很重,郎中说,最多不过三两月的光景……我们的事,原就是因为她才几多波折,如今看来,一切好办多了。我就想,既然你在元家亦不得自由,不如我俩,就把事办了,风风光光的,不怕人说。”
他的意思很明确。他那个爱磋磨媳妇的亲妈要死了,家里急需一个主母坐镇,哭丧守灵也好,料理家事也好,霍家急需这样一位人物。恰好况遗怜又是那般合适,只要她点点头,他们就可以,拯救彼此于水火之中。
况遗怜在心里迅速测算着这场交易的得失。元家,她的确是待腻了,而女人的青春又是匆匆流逝,她不知道自己将来的运势怎么样,还会不会遇到比霍引渔更有利的人。更吓人的是,她身边还有一个虎视眈眈的继子。
元暮江。这个人会不会成长为一个脱离控制的危险呢?况遗怜没有把握。同样地,霍引渔这个人,就真的可靠吗?抑或,安全这种处境,本就只是女人一生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
况遗怜犹豫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寡妇嫁鳏夫,多么好的谈资。霍二少不会天真到,以为把我娶进门,闲言碎语就会放过我吧?”
“你不情愿,我也可以不娶!”
男婚女嫁,这种牵涉一生一世的事,霍引渔愿意给足况遗怜思索的时间,他的话,听起来是难得的笃定和潇洒。
“况遗怜,我只是想同你讨要一个好好相处的机会。我们都是在婚姻里煎熬过一次的人,我还没有急色到,今天就要把你拿下,明天就要把你娶回家。我只是说,我们之间,按理来说是会有成为恩爱夫妻的可能的。今天我来,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给这个可能开一扇门。”
“如果我说,我讨厌给人留门呢?”
“没有门,窗也可以,门窗都不通的话,留个缝儿也行!”
况遗怜没有再往前走。霍引渔开出来的条件太诱人,她有些心动。她今天也是草草打扮了一下的,转过身,露出一张粉莹莹的脸,嘴角微微扬起。她确信,在这样一场谈判中,美貌会成为克敌制胜的利器。
游廊另一端的霍引渔,果然温柔地笑开来。他的话,渐渐也多了些许柔情:“香靥凝羞一笑开,果然,美人越是不吝啬笑颜,就越可爱。”
这话,近乎于调情,遗怜并没有过多理会。她反而突兀地说了句:“我想听荆钗记,霍引渔,你点给我听。”
霍引渔一开始没听懂,远远看过去,况遗怜主仆俩俱一脸戏谑地笑,他一拍大腿,恍然大悟。荆钗记唱的是忠贞情爱,男的情深义重,女的至死不渝,这跟自己那个背信弃义的外甥,可不就是天差地别。
到人家家里做客,不想着安分点,还要花样百出地挖苦主家,就为了替一个不远不近的小女孩子打抱不平。况遗怜这个人,说她豪气,倒也豪气,说她刻薄,也着实是刻薄。这一出荆钗记要真演起来了,冯翰林两口子的脸往哪放?
不过,霍引渔偏头一笑,想想姐姐姐夫气得跳脚的模样,也觉得有趣,便吩咐道:“去!爷今儿心情好,就想听团圆美满,去叫她们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