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1)

遗怜不着痕迹地白他一眼,自顾自掀帘出去了。她才懒得跟个呆子讲道理,横竖今天把元暮江跟姜兰则的事定下算完。

元暮江在后头嘟嘟囔囔的,却不敢让继母听见,也跟着跑到院子里。

时辰到了,他们该出门赴宴了。

清明前后,微微有雨,出门的时候,元暮江摇头摆尾的,又想骑马,遗怜不许,母子两个一齐坐牛车往姜家去。

到了那边,一切都还算顺利。姜家虽是门第不高,但筹办一个花宴,对孙夫人来说,还是不在话下。客人们的来头也小,没多少高架子,都客随主便,很好说话,因而场面总是格外的热闹又融洽。

刘姨娘是最喜欢元暮江的,一见面就滔滔不绝地夸他,说得元暮江都红了半张脸。他知道自己不像外人口中那样天上有、地下无,因而总有些难为情,本来就不善言辞的一个人,越发闷闷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拿眼去瞧遗怜,求她帮着周旋。

遗怜也没有忘记为人继母的职责,顺着刘姨娘的话,又把姜兰则往天上捧了捧,越发显出元家真心求娶的诚意。

再往里走,况遗怜母子就要分开了。

那时候宴客,还是男女分坐的多,尤其孙夫人的性子又有一点守旧。小厮上前来把元暮江往安置男宾的地方领,遗怜则跟着孙夫人、刘姨娘在女客堆里坐下。

孙夫人看着也要比上一回更加热络,至少遗怜跟她说话,再也没有冷过场。说完东家长、西家短,她还特意笑眯眯地提醒一句,五少爷酒量如何?

姜家人好酒,男子尤甚,长辈们纵着,年轻少爷们也养出一副在饭桌上劝酒的脾气。孙夫人问这话,应该是担心元暮江不胜酒力,要是当众被人灌醉,出了洋相,那就不好看了。

元暮江会不会喝酒,这事儿遗怜还真不清楚,只好叫了秋白过去传话,让五少爷别贪杯。

这样觥筹交错的场合,元暮江尚且自制,听了秋白的话,只是点头。姜家五六个少爷,都跟元暮江年纪相当,爱玩爱闹,却也知道分寸,不过起哄要元暮江吃了一杯,过后便三五成群玩耍开来,划拳的划拳,行令的行令,倒没人再对一个外客紧盯不放。

他在席上坐了会子,只觉无聊。性子太孤,出了门跟谁都感觉隔了一层,玩不到一起去。索性借口酒醉,到外头桐花园子里站了站。

姜家的筵席,素来是不会请高门显贵的,请也请不来,何苦自讨没趣。因而元暮江在姜家的花园里听见冯琦的声音,不免大吃一惊。

姜家这片桐花林也称得上汴京一绝,花繁树密,元暮江不自觉地往树林里探了探头,根本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微弱的说话声,但也听不大真切。也就是元暮江跟冯琦还算熟识,不然他也不敢确认。

除了冯琦,还有一个年轻女孩儿在嘤嘤啜泣,元暮江也能听出来是谁,但他却停下脚步,不打算再往前去了。

姜兰则同冯琦的事儿,说到底还算是他有心拨弄出来的。

金明池边马球会,他故意推冯琦上场。哪怕无法笃定姜兰则一定会中意谁,可放着更好的在眼前,她总不会有眼无珠去选那个差劲的。冯琦能说会道又俊美洒脱,兰则轻而易举就能发现他的好,从而厌恶自己这是元暮江的私心。

沿着廊道往回走,元暮江异常沉默。他的长相十分英武,平常看起来绝不至于阴柔,那天却无端有些颓唐。蕉叶见过冯家的七郎君,也听过姜四姑娘说话,心知这两个人私会对自家少爷来说是多么难堪。他不无同情地唤了一声“五少爷”。

蕉叶还想再劝两句,元暮江却回过头来,示意他住嘴。并不像贴身小厮想的那样,元暮江心里,并不觉耻辱,只是忧虑。无论如何,是他在背后推波助澜,把兰则推到了冯琦身边。

以冯家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要冯翰林夫妇认姜家的女儿作媳妇,几乎是不可能的。换言之,如若姜兰则和冯琦未能善终,他就是无可推脱的罪魁祸首。

元暮江有气无力地往一旁的廊柱上靠了,姜家说起来不过是小门户,然而亭台楼阁却是一样的悠长回环,大有一种无穷无尽的架势。

“欸……”

深院静,小庭空,衬得这一声叹息尤其清楚。

孙夫人治酒席,骨子里还是勤俭持家,大大小小十来桌宴,酒菜这些都是寻常,没什么可吃的。遗怜素来挑嘴,有时候就连老太太房里的吃食她也不过瞧一眼就罢了,在姜家更是没处下筷。

秋白在一旁服侍,看三太太意兴阑珊,就用小银汤匙挖了一块儿还算平整的鹿肉,不住地使眼色:“您这是作甚么?叫孙夫人瞧见了,只怕要多心的。”

遗怜听了她的话,才不情不愿地夹起一箸莼菜喂进嘴里,过后又干巴巴地喝了两杯酒,只当是全孙夫人的面子。

戏酒吃了小半个时辰,牌桌才开起来。孙夫人又派人过来请遗怜上主桌入座,她只不肯,刚在席上酒喝得有些急,感觉头晕脑胀,只在曲栏处坐下,看小孩子们玩儿枣磨。

秋白一直守在身边,她知道三太太骨子里不大热衷于这些迎来送往的场合,因而也想了一些奇闻轶事说来凑趣。

然而遗怜的反应却始终淡淡的,主仆两个说笑一阵,看花厅里人来人往,终于想起元暮江,悄声问秋白:“你去五少爷那里瞧瞧,看是不是也在玩牌,多拿点钱,跟他说不要怕输。”

秋白脚下生风地去了,回来得却也快,还带着一脸的不可置信,赶忙贴在遗怜耳边,道:“不知怎么地,今儿冯家也有人在……您瞧着,这家到底是个甚意思?”

自降身价这种事,冯翰林两口子素来不屑于做。姜家的宴席上有冯家的人,除了冯琦,还有谁?遗怜很快反应过来,接着就是冷笑:“素日瞧孙夫人还是个忠厚的,想不到这般会恶心人。”

姜家假模假样地请了元家三房来吃花宴,明面上瞧着,倒像那么一回事。就连遗怜也会错了意,还以为孙夫人转了性,又愿意把姜四姑娘许给元暮江。合着她不过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搁这儿糊弄鬼呢!

拜高踩低不过人之常情,孙夫人看中冯琦,想把女儿嫁给他,这也无可厚非,况遗怜不会为这些小事动气。可孙夫人又是怎么做的呢?巴巴儿请了人来,借元暮江的名头,暗地里却是为了成就姜兰则与冯琦的好事!元家三房在他们眼里算个甚?任人戏耍的毛猴儿?

实在欺人太甚。

那两天的春光其实是极好的,梧桐花树亭亭如盖,孙夫人坐在一众女客中间,或许是所有的事情都称心如意的缘故,她那脸上尤其神采奕奕。遗怜不由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间觉得索然无味。

她想,女人这一辈子,似乎都会在挑拣男人中度过了。年轻的时候选丈夫,丈夫死了,如果没有子女,就选下一任丈夫。等人老珠黄了,没资格替自己选,又要继续绞尽心汁地为年轻一辈选。

孙惠安是这样,况遗怜更是这样。

在一个繁花满树的时节编织美梦,全天下女人都习以为常。

随便知会孙夫人一声,再叫上元暮江,况遗怜一行人就提早离开了姜家。

走的时候,元家三太太的脸色很难看,孙夫人听了小丫鬟传话,就知道是自己办的好事漏了馅,一时也有些脸热。说来说去,是她看不起人在先,借元家的名头烧冯家的冷灶,这么无耻的事,真亏她做得出来。

但同时,孙夫人也明白,从今以后,姜家跟元家就算没有结仇,也指定是结不成亲了。

回府的路上,况遗怜跟元暮江两个依旧是各怀心事。说来好笑,他们两个这一对硬凑成的母子,竟然时常都怀有一种同病相怜的苦大仇深。

遗怜生气的时候,见谁都觉得讨厌,就有点想把元暮江往外赶,闷声道:“你早上不是嚷嚷着要骑马?现下去罢。”

元暮江一听这话,觉得没头没脑的,反问道:“您不是不许么?我没敢把马牵出来……”

遗怜想起今早上自己的疾言厉色,只好别过脸道:“嗯,想起来了。”

元暮江也看出来继母心绪不佳,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在姜家行差踏错,又把人惹恼了。仔细回想一通后,确信罪不在己,才犹豫着问出口:“您心里有事,可以说给儿子知道。”

遗怜平静地望向继子,出人意料地说:“我午后要去马场跑马。”

元暮江猛地抬起头,继母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却莫名给他一种判若两人的错觉。汴京城内不是没有可供女眷跑马冶游的场所,只不过,况遗怜是从来也不涉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