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暮江左手提着一只笨重的鹅笼,见着秋白,就交出去,问:“母亲午睡醒了么?”
好端端的,拿这个劳什子来作甚么?秋白好奇地掀开鹅笼上的青布,看见里头正装着一对毛色雪白的兔崽子,登时也笑了:“好漂亮的兔儿!”
“冯七爷猎的,个头太小,没法吃,送了我两只,拿来给母亲解闷罢。”
说着,屋内已先一步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很着急似的,乒乒乓乓,不知打翻了什么东西。
元暮江安静地立在原地,含笑听内间的动静,并不说话。
还是秋白先提了兔子进去:“新来的丫头笨手笨脚的,不知又把甚瓶子罐子打碎了,五少爷且再等等,我这就进去瞧瞧。”
又过了会儿,小丫头才出来请元暮江进屋说话。
一进去,就看见门边摆着几个大箱笼,倒把元暮江吓一跳,忙问:“母亲收拾东西作甚么?要到哪里去吗?”
遗怜坐在榻上,正笑眯眯地拿禾穗叶逗兔崽子玩儿,专心致志的,对元暮江的话就不怎么理睬。一进门就问东问西,她觉得他有点烦人。
天儿越渐热了,遗怜家常只穿了一件栀子黄齐胸罗裙在外头,薄薄香罗,峭窄春衫,越发衬得眼明黛轻。
元暮江稍稍错开眼,又问:“汝州舅舅家派人来了?先前怎么一点没听说?”
他以为继母这是点了嫁妆,收拾收拾就要回娘家去了。况遗怜毕竟姓况,只要她娘家父母兄弟愿意,她是可以回汝州再嫁的。
元暮江越发着起急来,甚至想亲手打开那个没贴封条的红木箱子查验。最后还是秋白上来拦住他,说:“五少爷这个不分皂白的性子真得改改,怎么,当着三太太的面,爷还想抄检她的东西不成?”
元暮江闻言,一动也不敢动,僵着半边身子杵在原地,只觉天都要塌了。又回过头去望向继母,用一种极为无助的眼神。
霍家的事,既然一开始就没隐瞒,那几箱子金银玉器,也就没什么好遮掩的。遗怜顺手摸了摸个头更小一点的那只兔子,只道:“你放心,那是之前霍家抬过来的,约了午后派人来取,不是我的嫁妆。”
那时候的人嫁女儿,家里都会帮着预备颇为丰厚的妆奁。况家算得上暴发,继母的嫁妆哪里是面前这几口红木箱子能装下的?元暮江不免在心里暗骂自己是蠢材。
遗怜见他连耳朵都红了,想是年轻人面皮薄,反而温言道:“坐吧。这时候过来,什麽事?”
元暮江从小丫鬟手里接过茶盏又放下,先将蕉叶跟月荞的事说了个清楚,最后才道:“儿子说句不恭敬的话,男婚女嫁,总归还是情投意合的好……”
一席话说得别扭,遗怜听得也有些为难。家生下人的婚配,按说不过主人家一句话的事,可如今到底是李佩英当家,凭她那个说一不二的性子,遗怜就算开口,事情也未必会有转机。
她尚且不敢担保甚么,然而元暮江却惴惴不安地坐在那里。很显然,继母肯不肯帮忙,他心里也没有底。毕竟不是亲生的,元振文还活着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又不好,这一年多,况遗怜对他,已经说得上仁至义尽了……他不该再给她增添烦扰的。
说话间,大的那只兔崽子已经因为遗怜总忘记喂她而“嗡嗡”喷起气来。元暮江见状,干脆大着胆子走到继母身边,也学着她的样子用禾穗叶安抚小兔子,又低声喊道:“母亲……”
遗怜不禁觉得好笑。今天的事真有意思,碰上利益相关,就连不懂事的小畜生也知道争宠献媚。笼子里这两只兔崽正为了吃的扭打在一块儿,人为了一己私利,更要争得头破血流。在这些事上,人与禽兽一向是没有分别的。
况遗怜忽然觉得,近来她的心,未免平静得有些过头了。有意无意的,她竟然又跟初嫁那年一样,生出了认命的想头。难道真的要一辈子守着个隔了肚皮的儿子过一辈子吗?她自己的日子,她对命运的期盼,统统都不考虑了?
不,不,这是不对的。好容易熬到今天,往后的日子,她应当为自个儿而活。她就应该像那两只小兔子一样,哪怕丑态毕露,也要霸占着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放。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等事情有了眉目,我再让秋白过去传话。”遗怜忽而没了兴致,桃酥进来收鹅笼,她也就顺势闭上眼,只对继子摆手,意思是要他走,态度极其冷淡。
继母虽是答应帮忙,可瞧着却没有那么高兴了,元暮江不至于这也看不出来。他想不明白自己是哪句话说得不对,就把人得罪了。他从上房出来的时候,也有一点失魂落魄。
蕉叶一直在院里等消息,急得抓耳挠腮,一见元暮江出来,就围着他问:“五少爷,怎样,怎样?三太太那里怎么说?”
元暮江回想起临走时继母那个极其倦怠的神情,也觉得胸口闷闷的,不痛快。于是又回头,深深望了望况遗怜住的那间屋子,一处雕梁画栋的所在,里头住着衮衣绣裳的人,却不免还是让人产生一种迟钝的挫败感,总难免令人灰心。
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总是那么遥远。他们从不互相懂得。
元暮江垂下头,无力地说了句:“放心,你的事,三太太自有安排。”
蕉叶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元暮江看他那副谢天谢地的小人样,牵强地扯了扯嘴角,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晚些时候,霍家果然派了几个精明的仆妇过来,单挑几件贵重的头面点了点,余下一些小玩意,她们不便带走,又假惺惺地说要留给遗怜自行处置,或自己戴,或留着送人,随她的便。
遗怜本来心里就有些不大安乐,她怀着一腔子寡妇心事,见了霍家那几个老婆子装腔作势,更加不耐烦,多的话一句不说,只叫秋白拿大笤帚出来,打得她们倒退着走了。
霍家那几个婆子都是在戚夫人手底下当了好些年差的,在况遗怜那儿看了眉眼高低,回去戚夫人面前自然又是好一番翻唇弄舌,说得戚夫人更加不待见遗怜。还当着霍引渔的面儿呢,她们主仆就一连骂了好几声“小蹄子”、“娼妇养的”。
都是一些粗俗不堪的话,听得霍引渔直蹙眉,后来他实在听不下去了,干脆悄无声息地离开。前一任妻子晏乡宁都死三年了,但他反抗不公的唯一方式,还是冷眼旁观,还是置身事外。他不得不承认,况遗怜还算是个有脑子的女人,霍家不是什么洞天福地,他霍引渔,更是一个冷冰冰的刽子手。她不嫁过来才是对的。
晏乡宁就是太傻了……所以她早早地就死了。死得毫无意义。
霍引渔回到日常起坐的屋子。夜已经很深了,也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孩子要来近身服侍,都被他大手一挥,撵走了。晏乡宁死后,他再也没有那种心思。也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悔恨。
先前声势浩大抬到元家的东西又被完璧归赵,况遗怜梗着一口气,就连第一次见面,他拿过去的那两对耳环也没要。断就断个一干二净,这才符合她的性子。
霍引渔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思,又把那两对耳环拿在手里,对着烛火,翻来覆去地看。惋惜倒是没有什么好惋惜的,因为那也就只是个寻常女人罢了。只不过,总有一缕淡淡的落寞团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他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事,就是娶了晏乡宁。她的死,他难辞其咎。
霍引渔难耐地按了按太阳穴。月上中天珠帘卷,他想,他这一辈子,说起来是王孙公子,却还比不上一个势单力孤的寡妇敢爱敢恨。缩头乌龟这个名号,当真永永远远洗刷不掉了。
??二十、娟娟蝶
这天,遗怜正欲寻了由头往蔷薇苑去,好把蕉叶跟月荞的事跟李佩英提一提,谁知那头反先派小丫头递了话过来,又邀出府踏青游春。 李佩英那个人,一向是无利不起早,遗怜暗自忖度,这样大张旗鼓的,只怕又不知从哪找了些死了老婆的鳏夫来要与她相看。心里无端就有些烦闷,总觉得女人一辈子这样嫁了又嫁不是办法。万一又碰见个短命鬼,可怎么办呢? 这样想着,已有了三分不情愿,有意抱恙在家不出门,姜家那头却也不消停。孙夫人亲自写的请帖,让寒食节那天到姜家去吃桐花宴。说是请客吃饭,谁不知道是为了儿女亲事,遗怜对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早就见怪不怪。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下来。 姜家虽然未必是什么不可多得的好岳家,可元暮江,他本人也算不上是什么世所罕见的好女婿。所以还是将就着,还是得过且过吧。 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又忙忙给元暮江裁新衣裳,七八个丫头轮番打扮他。到了寒食节那天,果然是不同凡响的风流,于蜂腰猿臂之外,更添一二分平日里不常见的金相玉映。 常言道人靠衣装马靠鞍,人对漂亮事物的容忍度总会更高一些。那两天,遗怜难得对继子也有二分好脾气,招招手,把元暮江叫到身前来,难免又要耐着性子嘱咐他,教他到了姜家如何行事说话,才好讨别人的喜欢。 元暮江听得不大认真,丫头们七手八脚地往他身上套了一件儿银绣翎羽的青罗衫,累赘得很,他一时又去挽袖子,一时又去扯衣领,还大着胆子问遗怜:“这衣裳真折磨人,我能换一件么?” 遗怜不着痕迹地白他一眼,自顾自掀帘出去了。她才懒得跟个呆子讲道理,横竖今天把元暮江跟姜兰则的事定下算完。 元暮江在后头嘟嘟囔囔的,却不敢让继母听见,也跟着跑到院子里。 时辰到了,他们该出门赴宴了。 清明前后,微微有雨,出门的时候,元暮江摇头摆尾的,又想骑马,遗怜不许,母子两个一齐坐牛车往姜家去。 到了那边,一切都还算顺利。姜家虽是门第不高,但筹办一个花宴,对孙夫人来说,还是不在话下。客人们的来头也小,没多少高架子,都…
这天,遗怜正欲寻了由头往蔷薇苑去,好把蕉叶跟月荞的事跟李佩英提一提,谁知那头反先派小丫头递了话过来,又邀出府踏青游春。
李佩英那个人,一向是无利不起早,遗怜暗自忖度,这样大张旗鼓的,只怕又不知从哪找了些死了老婆的鳏夫来要与她相看。心里无端就有些烦闷,总觉得女人一辈子这样嫁了又嫁不是办法。万一又碰见个短命鬼,可怎么办呢?
这样想着,已有了三分不情愿,有意抱恙在家不出门,姜家那头却也不消停。孙夫人亲自写的请帖,让寒食节那天到姜家去吃桐花宴。说是请客吃饭,谁不知道是为了儿女亲事,遗怜对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事早就见怪不怪。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下来。
姜家虽然未必是什么不可多得的好岳家,可元暮江,他本人也算不上是什么世所罕见的好女婿。所以还是将就着,还是得过且过吧。
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又忙忙给元暮江裁新衣裳,七八个丫头轮番打扮他。到了寒食节那天,果然是不同凡响的风流,于蜂腰猿臂之外,更添一二分平日里不常见的金相玉映。
常言道人靠衣装马靠鞍,人对漂亮事物的容忍度总会更高一些。那两天,遗怜难得对继子也有二分好脾气,招招手,把元暮江叫到身前来,难免又要耐着性子嘱咐他,教他到了姜家如何行事说话,才好讨别人的喜欢。
元暮江听得不大认真,丫头们七手八脚地往他身上套了一件儿银绣翎羽的青罗衫,累赘得很,他一时又去挽袖子,一时又去扯衣领,还大着胆子问遗怜:“这衣裳真折磨人,我能换一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