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宣赶紧递上龙渊宝剑,陛下提着宝剑在殿内开练,剑意凌厉,如排山倒海之势,有吞吐日月之气,剑锋所到之处,那些绢帛之物四处翻飞,身形如残影,时隐时现。收势后,王寂甩手将剑插入地板,顿时崩裂,大殿之内一片狼藉,若有那等胆小不长眼的,以为叛军又打进来了呢。他气喘吁吁地随意坐下,仪态尽失,望着嗡嗡晃动的宝剑,直到剑鸣止歇,才让李宣将剑拔出收回原处。
王寂四肢摊开躺在地上,望着大殿高高的穹顶,似山倾压身。“把她们叫过来吧。”他额头见汗,却无心擦拭,挥退宫婢后,王寂起身又独坐了好一会,稍觉平息了那满腔的燥意,这才叫李宣去传召。
自那日回长秋宫后,姜合光就被王寂解了禁足,是以朝堂上的消息也能打听出来,听闻陛下并没有采纳族诛之刑,姜合光唰地站起身来,那双眼眸迸发出从未有过的光彩,端端是明眸皓齿,艳光逼人,心潮澎湃如奔腾之江流,内心一个劲儿地呐喊,我要去见他,去感激他,到他身边去。
就在此时,小黄门来传诏令,陛下让她去千秋万岁殿见驾,姜合光觉得此刻就是刀山火海她也会去找他,轻盈如嫦娥奔月一般,奔下几级台阶后,忽想起当日王寂斥责她没有规矩的话语,遂停下脚步,对着后面慌慌张张跟过来的绿伊云舒等人笑靥如花,“去传步辇来。”这一回,她要以稳重端庄,温婉淑女的样子去见他。
这些时日朝堂后宫的动静,已入了管维之耳。她坐于妆台前,手里拿着这块龙珏怔怔出神,玉珏被她一直握于掌心沾染了她的温度,不再那么冰凉,她细细地描绘着上面的图案,似要铭记于脑海中一般。良久,她终是将龙珏放入匣内。
那幅只看过一回的帛画也再度被她展开,画内花树繁茂,湖边一草堂掩于林间,马车与其是驶归,其实并不知去往何方。她抚触这熟悉的画技笔调,神情温柔,一丝哀意一闪而过。有情无缘,有缘无分,情缘分三者皆有,亦未必圆满。
此时,殿外有人来传,让她去千秋万岁殿见驾,入宫以来,这是王寂首回召她前去。她神色平静,眸色淡淡,凝望着铜镜中那女子的身影,一直到谨娘不明所以来催她。慢慢地将帛画卷好放了回去,带着木匣上了来接她的步辇。
姜合光离得近,是以先到,还未进殿,娇柔愉悦的嗓音就传入王寂耳中,“陛下。”她的眸光直寻王寂而去,见他面色冷凝,灿烂的笑容微顿,这才发现四周不太对,殿内地板上居然被劈出一道深深的口子,她急道,“是有人行刺吗?陛下可有受伤?”
“无事。”并不多解释。
见他面有疲色,鬓角微微见汗,她走上前去探他额头,疑惑道,“陛下生病了吗?”王寂向来身强体健,她都从未见他生过病的样子。
王寂将她的手拿下额头,正欲说话,只见管维立于殿外静静地望着他们,见他二人分开之后,才进殿稳稳当当地行了一个礼。姜合光突忽然就想起,自己进来时是不是没有行礼啊。
她不知道管维也要来,是以站得离王寂很近,二人相隔不过半掌之距。管维行礼后就站在离他们五六步远的地方不动了。姜合光先是看了一眼管维,又看了一眼王寂看管维的眼神,唇角微抿,退下去站到了管维左近处。
管维进殿时将龙珏交给了李宣,嘱咐她走后再呈给陛下,李宣不得不接这烫手山芋,管维安抚她这本就是陛下之物,兹事体大,她不好再拿在手里,如今算是物归原主,陛下明白的。
不知为何,将将平抑的燥郁之气又起,他说得很生硬,“朝中催朕立后,朕也不想再拖下去,今日,欲择一人立为皇后。”
话音一落,姜合光想到之前做出的承诺,心中一紧,偷偷去瞧王寂。但见他的眼眸只看向管维,“你们说,朕该立谁为后?谁愿登上后位。”他停顿一下,“与朕并肩。”
管维微微一笑,这后位未曾想还有皇帝问妃子谁该做,毛遂自荐来做的。姜合光不敢擅自开口,又去瞧管维。见管维在陛下的逼视之下还定得住,她心生怯意,更加不敢了。
王寂见她二人都打定主意不说话,一副凭他做主的模样,不知是生了怒还是另有他意,他森然一笑,说出的话很无情,“既然都无意,那朕另选淑女进宫,择贤为后。”
顿时,姜合光眼睛瞪得滚圆,凭什么呀,要是管维当皇后,她也就认命了,旁人凭她是天仙神女,她都不许。她也不管怯不怯了,豁了出去,“陛下要选淑女纳新人,臣妾本是不能管也不敢管的,但要封后,臣妾不服,我跟管姐姐都是以正室礼进的门,凭空出来一个人压在我们头顶上做皇后,臣妾不服。”姜合光担心自己一人的份量不够,把管维也拉下水了。
管维并不与她计较,本就在水中,有没有人拉她也无关紧要,且她知晓王寂并非真的要选新后,只是要逼出她们的心里话罢了。她二人只要有人愿退,他的两难不费吹灰之力便迎刃而解,若都执着于后位,大不了他再拖就是了,他是皇帝,真不想立后,朝中也无人敢逆他之意。可她,却不想任他游刃有余地两边糊弄,好似他真的能有两妻一般。
王寂见姜合光反对,也不责备她那两句臣妾不服不像话,点了管维,“你说。”姜合光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而管维,他一直似懂非懂,如今的管维跟三年前已是大相径庭,有时候他都摸不清她真正的想法。
管维神情松弛,笑道,“臣妾说的话管用吗?”
王寂被她一噎,脸色更加难看,女子自荐要当皇后,这传出去确是难听。
她见王寂面色也不在意,悠然道,“这要看陛下以何种缘由立后了。”
王寂的眸光一直紧锁于管维脸上,见她气定神闲,微微皱眉,“那你说朕该因何立后?”
“若因贤立后,陛下知道臣妾的,宫务粗疏,若因徳立后,臣妾才德平平。”
听她自贬,他听得不舒服。“若以姻缘嫁娶论呢?”
姜合光脸色微变,神情紧张,先前不论贤还是徳都不重要,陛下说你有,你就有,只有礼法,娶是娶,纳是纳,不是陛下一句话可以抵消的。
管维眸光与王寂相撞,四目相对,两人目光不移不躲,“那臣妾是陛下原配之妻,若当皇后,不过分吧。”
王寂心下微松,差点跟她说一句“不过分”,目光不自然地从她脸上移开,转向姜合光。
管维没有移开眸光,哪怕王寂转向姜合光也没有,“听闻陛下娶姜夫人是十里红妆,冀州人至今津津乐道其盛景,既都是三书六礼,自然不能以妻位立后。”
他鬓角积汗落下,听见十里红妆四个字似力压千斤,他都不敢抬头去看管维了,只因他娶管维之时家逢巨变,婚礼从简,甚至没什么喜庆之色,全是为了让顺天王释疑。“端看陛下怎么看待皇子端了。”
听到此处,姜合光顾不得自己内心的纠结,急急看向王寂。管维之意,端看王寂是要一个皇后所出名正言顺的嫡长子,还是要一个身份地位尴尬的庶长子。王寂可以糊弄她们这些女子,还要如此糊弄亲生的孩儿吗?端这一字,早就是答案了。
除了姜合光身在此间一叶障目,他二人皆明白,满朝文武也明白,拖至今日,不过是一份愧疚怜悯作祟,她累了,不想再拖下去。既然他要一个结果,就明明白白给他,这是管维自舞阴家中接到那帛画之后,想了三日三夜方想明白的答案。
这就是你想要的?他却无法责问出口。管维说错了吗?她没有,她都还未提到,如今江山未定,太子早立才能安臣民之心。她想得明白,也将他看透了,从此以后,他在管维心中就是一个无情无义背信弃义之徒了。
二女退下后,王寂独坐了很久,直到李宣将龙珏奉上,他将龙珏握于掌心,直到玉珏温热,但捂不暖心中寒意,扬袖将玉珏掷了出去,玉珏触地,清脆的碎裂声响起。看着一地的碎玉,王寂久久无法回神。他将龙珏送给管维,欲召她入宫为后,此是真心,可他让姜合光住进长秋宫,也是真心。真心给得太多,就是假意了。
管维对姜合光颔首,平静地上了步辇,等走出数丈之后,眼泪才无声地落下。王寂,王文逸,自此,你之宗庙祭祀,你之千秋笔录,与我管维再也无关系。太庙是进不得妃妾的,你会与皇后并尊受后世香火,再厚的史册也记不了几笔你我,只会淹没在你的雄图霸业中成为一颗小小的沙砾,如此,也好,如此,也罢。
姜合光看着管维远去,一直无法登上步辇,她又瞧了一会儿殿门。她心中应该有欢喜的,但陛下他,他的脸色很是难看,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这种神情,怀着这种忽喜忽忧的心情姜合光回长秋宫去了。
作者有话说:
23、封后
管维迁出却非殿,避居北宫德阳殿。她坐着步辇出南宫,经过复道向下俯瞰,心中大石落定之后,顿感天地之宽广。
北宫凋敝,残破,王寂进洛阳宫后一直没有让人修缮,他虽登基称帝,实则创业未半,离天下一统四海归心还远。
德阳殿格局与却非殿类似,远不如却非殿华丽宽敞,因北宫没有主人来住,是以枯叶杂草丛生,要收拾起来还要费一番手脚。
管维看着哭丧着脸的奴婢,内心也为难,这些人具是从却非殿带出来的,离了雄伟宽阔的帝殿随她避居荒殿也实在是连累了他们,可若她执意将人送回,只怕下场也好不了,一时间,她也不知如何安抚众人的落差感。
此时,钱明领人来给管维请安,管维疑惑道,“你们是何人?”
钱明躬身道,“臣是羽林郎钱明,由陛下调至北宫。”
北宫荒僻,巡视警戒不乏偷懒耍滑之辈,钱明于杨茂谋反案中脱颖而出,他功夫好,居然能跟上李宣投石问路,直接密报于他。他的家人被杨茂爪牙所擒,被王寂的人也盯住了,两厢齐头并进,居然做成了皆大欢喜之局,娘和媳妇都找回来了,自己也升官发财,在陛下那里留了名得了青眼,不得不说运势极旺。
对其他人来说,调往北宫只是个冷灶,远离皇宫权利中心,但是钱明却觉得很好,他根基浅,手中无人,现在升做北宫羽林郎,下领百余人,上无人掣肘,总揽北宫事宜。且管夫人虽未能做皇后,却是从却非殿迁出,陛下又专门把他喊过去细细交代,他心中自有成算。
这钱明不知道从哪里找来许多奴婢,快手快脚的开始帮忙整理德阳殿。
碧罗看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到时候干起活来还不尘土飞扬,闹得管夫人没地儿站。
管维笑着对碧罗说,“我本就出身乡野,没那么多规矩,只是咱们几个站在这里干看着,不做事还挡道,不如去复道那边站一站吧。”她觉得那个地方风景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