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维松了口气, 眸子里皆是笑意, 柔声道:“好了,别在此地当泥猴了。”她矮身去抱翊儿,小儿挣扎了一下,被母亲温柔地抱起,落于一个温暖馨香的怀里。
只是她眸光一凝, 那是甚么?
一张白嫩的小脸忽然挡在她眼前, 翊儿平日里很少笑,而此时却眉眼弯弯似月牙一般。
可惜再可爱的笑容对管维也是无用, 将之无情地扔给谨娘抱着, 走上前一看,地上一堆被碾坏的昆蜉,再想起他手中那根细竹。
管维转过身来, 一脸严肃地对王翊道:“做何要碾死它们?它们咬你了?”说着, 上前去翻翊儿的裤腿和袖口, 白白嫩嫩的手腕和小脚, 没有红点。
翊儿趴在谨娘的肩头露出害怕的表情, 泫然欲泣的模样, 谨娘心疼极了,用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脊背,对管维道:“小郎哪有不贪玩的,小殿下已然很乖了。”
管维沉默,翊儿确实比音音好带,音音好动,总喜欢往外面跑,一日不出门准要闹腾,而翊儿却好静,学步晚,语也迟,即便是如今,他也常常不说话,奴婢们都是看他眼色行事,若是领会不到,他定会指着那个奴婢冲着她一个劲儿摇头,管维只能给他换个更合心意的过来。
她走过去,摸着他的小脸,嘴巴瘪着,很委屈的可怜样儿,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泛着水光,叹道:“你做错了事,还如此委屈,反倒像阿娘错怪你,翊儿,你记住了,昆蜉虽小,也是天地生灵,它们不妨害你,何必去为难。”顿了顿,“好了,下不为例。”
管维说完,也不去管他听没听懂,自顾走了。
谨娘抱着翊儿跟在后头,小声道:“看吧,惹你娘生气了,下次别和虫子玩,去放纸鸢玩木车,可好?”
翊儿乖乖地趴在谨娘肩头,小脸面无表情,也不应声。
待回了德阳殿,燕娘在殿内等她,见管维一行人归来,立马上前拜见。
“免礼。”管维让乳母带着翊儿下去清洗干净,里外全换,“你今日入宫,可是云娘有消息了?”
燕娘自治平二年去了聂云娘身边,从一个养在侯府无所事事的闲人,到了如今摇身一变成为聂云娘信重的侯府管事,期间花费的心血可想而知。
“鲁侯前番说本月就会有信来,妾虽跟着她的日子尚浅,也觉得她信中颇有几分欣悦之意,想来应是好消息,只是眼下已是月末,妾还未接到鲁侯传回的消息,心中忐忑,只好厚着脸皮来北宫打搅夫人的清静。”
昔年那个妖冶妩媚的女子如今着一身青衣,脂粉不施,打扮极为利落朴素,与聂云娘帐下那些亲卫一般无二。
管维心里明白,燕娘找上她定然是疑心云娘出了变故,且她一个深宫女子如何知道蜀地之事,这宫里头,知云娘下落者莫过于王寂。
“云娘离京之时,我去送她,她说此去虽要费些时日,却是性命无碍,她久经战阵,临事决断比你我要强上许多,我信她定能平安归来。”见燕娘面露迟疑之色,管维又道,“你顾好侯府,不要使人外出打探,一切如常便可。”
燕娘低声道:“诺。”
跟随侍女离开德阳殿后,燕娘不禁回首望向那巍巍的宫殿,三年过去了,好似岁月待这位夫人格外优厚,昔年还略带愁意苦闷,如今气定神闲,从容自若。
那年,她与大魏之主不期而会,得知他身份贵重,未必没有攀附之念,她在榻上衣衫凌乱,扭动呻/吟,久经欢场的遗/毒,身子难免起了异样,那人却只隐于暗处,漠然地观察外面的情形,身处艳靡旖旎之地,眸光依然清正。
念起缘灭,那人将她扔给云娘绝尘而去,想到宫里头那些传说,燕娘不禁庆幸没有入宫,不然也是日日心惊,哪有如今的安稳日子。
这洛阳宫,纵然拥有有万紫千红,最终也唯有一朵盛放。
***
午后,风轻云淡,王寂乘着车驾来北宫接翊儿,音音请了女傅教导,毕竟年岁尚浅,名师大家之事往后再说,有了课业,有了伴读,往返南北宫的日子便少了。
掖门内,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还有孩童的稚嫩的声音。
自晨间犯错被抓了现行,翊儿的话就变得有些多了。
“阿娘,门好小。”翊儿指着低矮窄小的朱红门。
王寂在外听到稚子之言,知晓今日居然是管维来送翊儿,极渴望听到她的只言片语,哪怕仅仅是淡淡的“嗯”一声,也不虚此行,笑道:“这是掖门,并非中门,你若想走宽大的宫门,再过两个月便好。”
管维不置可否,她蹲下/身子理了理翊儿的衣裳,摸摸他的小揪揪,温柔叮咛:“不许顽皮。”
她之所以来送翊儿也是想问他云娘一事,哪怕面对燕娘再胸有成竹,也免不了担忧。
管维站起身来,牵着翊儿往前走了几步,门外的王寂依稀可见转角处她的裙角晃动。
“云娘可还安好?”
燕娘进了北宫,他一早就接到了李宣的禀报。
“只是遇到了故人,有了一些麻烦,不甚要紧。”
管维暗自点头,看来并非伐蜀之事遇到了阻碍以至于云娘遇险。
“只是…”王寂吞吞吐吐。
管维眉头轻蹙,“你大可直说。”
“那女子出身不太好,你与她往来,于你名声有碍。”管维并不知晓他曾与燕娘逢场作戏,极担心她说漏了嘴,若是以往他小心解释就是了,如今他可背不起这口黑锅,还是让管维远着才好。
管维听他之言,似是瞧不起燕娘,冷嘲道:“她做的那些事儿,不是你们男子吩咐的吗?美色财帛皆是掌中利器,如今嫌她出身,你们倒清白了?她来北宫于我有损,你来就是给我增彩了?”
管维噼里啪啦将王寂责骂一通,王寂抹了抹脸,苦笑,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此时,翊儿张开手臂比了比宽窄,又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大的圆,“翊儿日后要盖一座大大的宫殿。”
三郎不愧是他千方百计所求之爱子,知晓父皇危矣,立马来给他解围,“你这般小小一个人儿,三尺高,所占不过方寸之地,盖偌大的宫殿做什么?你要跟谁住?”
翊儿亲昵地靠到管维脸侧,贴了贴,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给阿娘盖,阿娘住,翊儿住,音音也住。”
王寂等他数完人,都没听到自己,忍不住争一席之地,“数漏了,还有父皇呢。”
孩子的声音仿佛大了一些,清清楚楚地传至外面,“父皇不住,父皇跟姜娘娘住。”
一时间,四周静得有些可怕,风停云留,叶不动,尘不扬,唯有稚子不受影响,依然在跟阿娘依依惜别,连管维都有些心不在焉。
王寂听到三郎那句“父皇跟姜娘娘住”的话后,忽然头痛欲裂,脑子里嗡嗡作响。
那日,他抱着翊儿教他习字,厚实粗糙的掌心将小童的幼嫩小手包住,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此时,姜合光带人闯了进来,虽然见着翊儿在场,瞧了一眼又转身走了。
翊儿抬起黑白分明的大眼,疑惑地问:“她是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