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1 / 1)

那话留给他一道破不掉的疑题,出题的人却不再声响,脚步声似近似远,难以琢磨。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他渐觉四肢疲乏,意识逐一流散,昏迷过去。

醒来时,已不知白昼黑夜。

眼睛上的黑纱被人客气地揭下,动手之人自报姓名为汪刻。十有八九是个假名。

脚下所站之地四面临水,唯一一座横跨暗河的石桥仅容一人通过,其后以百道铁栅封死。汪刻步履惬意地绕到暗河边上,掌中托着一枚拳头大小的顽石,轻轻巧巧松了手,石头破水而入,暗潮汹涌,居然一时听不见石击河底的闷响。

那水之深,看来足以轻而易举淹死一个成/人。这架势也分明是给他开眼的。

若不是身在铁栅之中,看那暗水环抱的石台上装饰器具奢华菁美,汪刻态度毕恭毕敬,他倒真要以为自己是个受邀入席的贵宾。

平台突出水面约有一尺,台基皆以削平的岩石作底,上铺一层厚泥,再加盖薄板。板上排开一列烧炉,案台,錾子,小锤,锉子,油灯,松香板,汲水用的轱辘和圆桶,一应俱全。后方则设有床具,桌椅,盥洗器皿,铜镜香炉,俨然一派上好厢房的排场。这彀中风景,倒也颇费一番心思布置。

汪刻的随从不多。他以击掌为令,仅有两人从暗道口走出,一前一后抬着只沉甸甸的铁皮箱子,扛入水牢放下,随即便无声无息退了下去。汪刻自始至终微微躬着腰,面容谦卑地立在他面前。两只油灯芯似的眼核在昏黑中纹丝不动盯住他,扑朔有光。

“不知小民犯了何罪?”靳珠冷淡地扫了一眼天顶。石壁千重,固若金汤,插翅难逃。

“公子无罪。”汪刻不温不火将他的自称换了个词。他的态度像是一块镶嵌在金玉之中的冰,固然外表好看,心眼却是冷的,并非一般家仆所能效仿,更像是极其老练的心腹。

“既然无罪,“目光折回到那张看不出心思的瘦削脸庞上,“何须坐牢?”

“呵,不知靳公子可否见过宫廷金匠所居之地?”凭他口气如何尖刻,汪刻脸上仍旧揪不出一丝慌张的苗头,“越是地位高的金匠,越是要承受禁足之苦。宫中存放金料之处皆是介言重地,士卒把守,昼夜巡逻,金匠通常在石墙之内劳作,不可外出,为的当然是防止有贼心者窃取金料,以谋私用,每日必有监工前来清点用料以及成品的数目,若短斤少两,便有重刑伺候。一日不完工,金匠一日不许迈出石楼一步。这已是行内的老规矩,做过宫廷金匠的人都该清楚。”

说毕,瞟了靳珠一眼,嘴角凝成一个弧度刚好的弯钩:“也是靳公子出身民间,想也不懂。”

靳珠微微一笑,声音里却满是冰霜:“那些宫廷金匠在进石楼之前,起码明白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做什么活儿。当然不比我--瞎着眼睛到了这地方,还被蒙在鼓里,不知你们究竟所求为何。”

一句话正在点子上。

他这番话显然在汪刻意料之中。那人客客气气赔上一抹笑,放缓态度,取出一根铜匙,打开铁皮箱上的虎头锁,用手将箱盖猛地翻开,乍见一团眩目的火光夺目而入,迎着几盏黯淡油灯居然也能映出极其耀眼的色泽。一室俱亮。仔细一看却不是火,竟是满满一箱金质珠宝。

即使出身金铺世家,靳珠也鲜少见到如此上乘的首饰,不免微微一怔。

汪刻摸了一把金饰,慢条斯理道出目的:“此番冒犯了靳公子,实在过意不去,也怪我没有事先讲清楚。之所以急急地把您请过来,其实是想让您将这箱中金饰全部翻錾成其他模样。由于数额庞大,我家主人担心金饰搬运在外,或有遗漏,或有偷盗,又或有其他损失,实在不便,所以才索姓将靳公子您请上门,省了心思。”

靳珠微微皱起眉头,投过去的眼神中没有半分信任。汪刻不甚在意,只退到一旁,请他随意过目。

他走到铁皮箱旁细心端详一遍箱内珠宝,发现那些首饰既无粗糙金胚,也无半成之品,皆是完好无缺,而且造型极其新巧罕见,完全不像他所经手的任何一件饰物。有形状诡异者,甚至分辨不出那是坠饰、花钿还是指环,只隐约能推敲出工匠所用的一些通俗技法罢了。

他禁不住纳闷:“既是已经錾好的首饰,为何还要烧熔重錾?--原有的样式已是难得的巧妙,重新打制,做成一般首饰,反倒有落俗的可能。”

汪刻紧闭其口。

“难道说,“靳珠明眸凛然,心中浮起一记阴骘的念头,“这些东西的原貌不可被人瞧见”

汪刻垂了垂眼,并不急于反驳,只将兜在袖口内的一只手伸出,不知几时瘦如竹枝的指头上已挂了一个铜铸圆环。环身穿着几支女式头簪,在轻轻晃动的指节下叮叮当当发出脆响。

--靳家诸位夫人的发簪。

每一根簪子都是他亲手为几位姨娘所錾,只需一眼便认了出来。他的嘴唇冷凛地抿到最紧,不再发问。拳头在身侧短促地拧动了一下。

汪刻的指头停住了晃动。他的手重新没入袖中阴影,铜环上的响动渐渐被漆黑掐灭,断了气脉。

过不了多少功夫,他抽出手,这一次伸出三根光秃秃的手指,被数盏油灯的光火勾勒出一道蜡白色的轮廓,仿佛只剩下骨头似的,十分骇人。他扳下了第一根:“被请到这个地方做金匠的人,要懂这儿规矩。这头一条,就是不要问。”

第二根指头落了下来:“再者,照吩咐做。”

最后那根指头把一点如豆的灯光斩断一截,慢悠悠抵住掌心:“最要紧的,是要有自知之明。”

靳珠死死地瞪着他,眼神犀利如刀。可惜对方无畏刀剑,一脸胜券在握。

他毫无温度地盯着男人半晌,忽然撤离视线,没有开口说话,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只是倏地抓了一把金饰在手,噼里啪啦甩入炉上坩埚,右脚猝不防往那烧炉的炉腹上一蹬,里头的炭薪发出轻微的一声“嘭“,几枚激切的火舌打了个滚,开始上窜。他面无表情地挽起衣袂,以粗布卷住坩埚把柄,闷头熔金。

汪刻欢快地笑了,掸清肩头的灰,从容自得地迈过了二丈石桥,将牢门用一柄黑铁大锁锁死。

“事成之后,自然会有重酬相谢,这玩意也能还你。”

他虽未取出,却让靳珠听得见他袖中铜环上簪子碰撞的响声。汪刻回身,方才的自负之态一洗而空,又换上了来时恭敬谦卑的模样,朝水牢中神态冷淡的男人一鞠躬:“上面随时有人听候传唤。公子无论要美酒佳肴,丝竹管乐,还是侍寝的美娇娘,尽管开口就是。”

靳珠只字不答。

汪刻满不在乎地把垂下去的头昂了起来,鼻头几乎与双眼齐平,投了一个轻飘飘、冷戚戚的眼神。他头一遭真心诚意笑了出来:“至刚易折。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靳珠一声冷笑,克制许久的焦躁情绪被汪刻最后一句话斩断了绳索,脱缰驰来。他骤然站起,眼看就要将手中的坩埚照着那个男人的脸直摔过去。这时,耳中忽来一声细响,叮当几下,冷冷清清,像是金饰落地的声音。

他只道是起身的动作鲁莽,不慎将坩埚中的饰物弄掉了一样。低眼一瞧,脚下果然躺着一支簪子。

只是那簪头上分明雕着再熟悉不过的一尾鲤鱼。

他听到自己急促地倒吸了一口气。咚,咚,咚。脉搏中有人挥鞭驱马,长驱直入,响声如雷。

他缓缓地,压抑地坐了回去。汪刻本来等着看他失控,不料靳珠神情逐渐冷却,他自觉无趣,料他无胆,嘲讽地摇头笑了。靳珠却没心思为他的讥诮恼火。

他僵坐着。在汪刻别过身去的那一刻,他电光火石地抓住了地上的簪子,赫然发觉簪身上尽是水渍,沾了他一手潮湿。靳珠看到自己的掌心在颤巍巍地抖。身后不时有一两声浑浊的水声拍击石台,地窖内积存的寒冷达到盈满,便会撕裂水面,袅袅而起。那些冻气像鬼魂一般勒住他的咽喉,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他目光有点儿散,但那并不妨碍他看到地上洒开的一串水珠。从簪子落地之处,一直延伸到他身后的暗河中。

突然,他厉声喝住了已大半个身子迈入地道的汪刻:“慢着!”

“哦?”瘦削的男人扬起嘴角,悠闲地转了一个头回来,“靳公子终于想到了什么要求吗?”

靳珠神色阴晴不定,忽地一闭眼,一手用了极大的力气攥紧坩埚上的粗葛布,口吻却是非常漫不经心:“立刻烧一大盆子热水来。此乃阴湿之地,一路摸到这里,我总觉得沾了一身泥,到处是汗,叫人如何安心錾刻?今夜又如何入睡?速速差人抬下来,我要沐浴--”

汪刻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这却容易,请公子稍候。”

靳珠不再看他,动身来到轱辘旁提上一桶水,将方才的坩埚微微倾斜,已融化的金水滑向埚嘴,一滴接着一滴滚入那桶冷水当中,水中顿时炸出数朵拳眼大的水花, “呲呲“的沸腾声极为响亮,一时将水牢变得极其嘈杂。传统的“炸珠“手法。看到这里,汪刻只当他在做活,便自行离去,很快便没了声响。

当汪刻的脚步声完全消失,靳珠突然转身便朝一片漆黑的岸堤奔去,情急间,双膝一下子塌到了堤石上,顾不得疼,两只手发狂似地扑向乌漆漆的河床,盲目乱抓。极低,极沉,极焦躁的声音不断呼喊:“小鱼?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