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弱弱地问一句,真的没有人代写小陈和大夫的番外么
第20章 【怀颖坊】?五
裘衣上沾了一片的雪珠子已经全化了。潮湿将皮料上的细毛压下去一整块,湿嗒嗒的,像是干透的草纸皱了起来。靳珠拿手捞起裘衣的两头,尽力往下抖了两遍,才在两张对搭的长凳上铺平挂好。
果真是留下来过夜的架势。
蔡申玉站立一侧,眼睛注视他手头上的动作,心思却不在上面。他有些恍惚地盯着裘皮上一颗微晃的水珠聚在毛尖上,半晌才慢吞吞托住圆滚滚的身子,一头扎入地,“啪嗒“一响。他回过神,终于轻轻咳嗽一声:“隔壁那间更房倒是比这里暖和些,只是缺了被褥,我到号房替你取一床过去”
“不用你忙。”靳珠的回答冷冷清清,四个字却是下了钉子似的,不可撼动分毫。
他郁言又止,平日生意场上迎客切口,腹中词句何止千百,如今竟拣不出一个合适的字来。靳珠却已丢了裘衣,冷不丁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往床上一推。蔡申玉何曾提防,着实地挨了他一记,一不留神便整个人跌坐下去,愈发尴尬起来。靳珠全然不睬,只吩咐一句“你且坐会“,就开了屋门跨出去,不多时已无声息。
他默然坐了一小会,伸手绕过喉咙,适才喝下的鱼汤此时才慢慢从腹中掀上一股辣劲,再摸一把脸颊,干燥温热,冬日里的皮肤粗粗的有些刺手。
少时,他利索地起身下床,从大柜中翻出一只方枕,另有一卷衾被,把自己那套挪到外面,新铺上的放在靠墙之处,趁身子还有些许暖意,钻入靠内的那床棉被,厚厚一层冻气亦叫他躺薄了几分。
再过了些时候,靳珠的脚步声渐至廊外。
蔡申玉听他走得并不像原先那般轻快,不免生疑,匆匆探出身子,才要下床,靳珠已推门而入。乍一晃眼居然看不见人,却是一大团花白的雾气在乌七抹黑的夜色里滚了出来,弹棉花似地散了,把随后迈进门槛的人罩了个严实,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一惊,往雾气冒出的地方细看,才见靳珠手里正提着一桶沉甸甸的热水。
“快把袜子脱了,“那人压根不看他,只顾着将水拎到床边,将挂在肩头的一条布巾抽落,搭在桶边,“寒冬腊月的,这水耐不了多少时候,再磨磨蹭蹭就得凉了。”
一室唯有簌簌雪声。无人作答。
见他不应不动,靳珠淡淡扫了他一眼,半蹲下身子,就着姿势伸手便去抓他的脚踝,连那意料之中的一挣也牢牢扣定,麻利地拉开棉袜的系带,露出一对趾头微微蜷曲的脚来。手掌松了脚踝,朝下捂去,果然像摸着两块冰石头一般。
“谢皖回说,你夜里冻得没法安睡,多半因为脚冷的缘故。虽然叮嘱过睡前用热水泡脚就会好些,可我知道你一定推忙,当耳边风。”靳珠的声音和动作一样自然。他抓牢那双绷紧的脚,把上面的袍子裤腿尽数捋到膝头以上,先用自己的手试了试水温,才轻轻将那对脚没入桶中。他垂了垂眼,像是要笑,却没有笑出来,“少不得我来做。”
上面的人也垂了垂眼,像是要笑,唇角那一分弧度不过凑得个勉勉强强。
水面涨到离桶边不足三寸的地方。一点灯火晃晃悠悠,觅不着安稳的落脚地,只得随波逐流,在水中轻轻被撕开几片,金澄澄地透出几圈昏黄的微光。那双脚乖顺得出奇,除了一个趾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木桶板子,几乎没有其他动作。靳珠正重新替他把裤腿卷得更严实些,无意间一低眼,静悄悄的水波中却看见一只手慢慢探向自己,五指并不碰到发丝,只在咫尺之隔微微顿住。究竟没有抚上鬓发。
倒影中的手一点点收了回去,不留痕迹。靳珠的目光也收了回去,若无其事地将方才断掉的动作续上,抿唇不语。
“三哥,“那个人忽然这样笑着唤了一声。那只收回的手扳住床沿,令木头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三哥这样会照顾家人,日后我那嫂子一定很有福气--”
刚续上的动作又停了停,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那是。”回答不温不火。
扳在床边的手指缓缓收到最紧,剩余的力气只够嘴唇张开一道缝。他微笑着说:“等三嫂给姨娘她们添上几个大胖小子,他们对你这个爹也定是喜欢的。”
“如果我真的得了几个大胖小子,“靳珠仍慢条斯理弄着那裤脚,语气丝毫听不出破绽,只徐徐道,“就给他们分别起名叫‘鲤鱼'、‘鲂鱼'、‘鲫鱼'、‘鲶鱼'、‘鳝鱼'、‘鲋鱼'、‘鲈鱼'”
对方一愣,到底是忍俊不禁:“你的儿子都叫‘鱼',若我也有几个大胖小子,要叫什么才好?”
靳珠这才抬眼,嘲弄地笑了笑:“塘子里头挑剩的还有什么--自然是乌龟王八。”
蔡申玉听到这里,愈发大笑,紧扳着床板的手居然一时忘神指住了靳珠,脱口而出:“小猪!你真是”
突然声音一滞。
人显然是一阵怔忡,喉尖突突一跳,瞬时哑然,收回手的时候脸色有点儿苍白。
靳珠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嘎然而止,风轻云淡掸了几下手上余下的水,从怀中又摸出一张纸来。纸上空无一字,只用墨粗略勾出的两个脚板子,上头用朱砂颜色落了几个小点。
他把纸往床上一拍,瞥了蔡申玉一眼:“转过去。”
上边的人没再说话,慢慢翻过身在被褥上趴着,双脚从水中提了出来,靳珠很快抓过布巾给他擦干脚上的水,一面用眼睛瞧着红点的位置,一面以手指按定蔡申玉脚掌上的对应之处,下了劲道,徐徐推揉起来。金匠不通医术,但是描图临摹最是在行。他听说天生不足之人身子易虚,而脚掌与五脏六腑皆通,最最忌寒,若是热水浸过,再以推拿之术舒经活络,尚可调养,便从回春医馆抄了这张图来。
却不知效果如何。靳珠用手指缓缓施压穴位,开口问他:“有什么感觉?”
蔡申玉一直将脸埋在被褥之中,默不做声,此时才闷闷地传出一声回答:“想笑。”
小腿处霎时“啪“地一下,挨了记毫不留情的巴掌。蔡申玉疼得一龇牙,倒抽一口冷气,几乎没从床板上弹起来。
“好吧,现在我想哭了。”
“叫你不正经点答话!”身后的人冷冷一笑。
“我正经得很,“蔡申玉重新趴了回去,仍是用被褥堵着脸,分辨不出他的情绪,“被人挠着脚心,难道你会不想笑?”
靳珠懒得回话,继续手中动作。过了不知多久,水已凉透,面前的一对脚掌血色充足,摸上去暖烘烘的,没了冰冷手感。他挪开水桶,把蔡申玉的脚踝又抓在手里,三两下塞进被窝。这时他才发觉床上的是两床隔开的衾被。
他眉眼一凛,唇角冷冷露出一丝笑,不做声,径直行至案几旁,“噗“地一声,灯火俱灭。四面冷墙剥开一层乌漆漆的黑暗,炭烟似地熏走了最后一点光线。
蔡申玉在昏黑中睁开眼,手指朝着靠外的那床又硬又冷的衾被摸索了一会,钻了进去,让出好大的空位来。他才要再腾地方,忽然听见寂静中一声细响,是一根系带抽出衣结,心中一窒,屏息不语。分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偏偏眼前浮出那一段白晃晃的带子,随声而动,紧绷的线条在打结之处一个一个轻巧地跳出。他花了极大力气闭了一下眼睛,却是徒劳,即便阖着眼,那段衣带仍是清晰地印在眼前。衣结打开的模样像极了二月的杏花。
突然,一件外袍“啪啦“一下丢过床,跌进了床角,惊得他登时睁了眼。那个人不知何时已是近在咫尺:“怎么,裹着这一身衣服睡觉,是怕冻着么?”
“嗯。”一个字匆匆抹去心慌。
靳珠却陡然将他身上的被子一揭,抖了个全开,与里面那张棉被合为一床,人早已脱靴入衾,久违的体温一下子簇拥过来。耳畔有人低语:“既怕冷,盖两层不就好了?”
说罢,伸手替他宽衣。
刚碰到衣带的手瞬间被急遽的动作截住。两只手定格在腰际,既不退,也不进,一动不动扣在一处。那个人的呼吸在幔帐中有点粗重,微微过了一阵急促,才平缓下来,这才张开五指轻轻将他的手掰开:“三哥,我自己来就好。你睡罢,很晚了。”
靳珠在他身侧缄默半晌,方得一句:“以前我们一直这样,寻常得很。你”
“以前,“那个人轻轻打断他的话,没有用上多大的劲儿,听着却有种隔了一重高墙的硬实感觉,“以前我俩不过少年。如今大了,顽笑两下倒也罢了我没大没小,你怎么也学着我胡闹。”
等到最后一个字落下,靳珠终是笑了笑,淡然撤开手:“说得很是。”
只到此,却是住了话语。蔡申玉的手停在靳珠抽开手的地方,掌心微凉,渐渐攥了一个拳头。他本以为靳珠会睡在身侧,不料那人拿过那只新添的方枕,扔到了床尾,竟是倒过去与他对面躺下。蔡申玉正以为他是恼了,双脚却被一双手臂绕入怀中,瞬间贴住那块暖和的胸膛。他震惊之余,往回一缩,然而纹丝不能动弹。
“这样至少脚不会冷,“靳珠把被子往怀中再掖了几回,末了,轻轻在那人肩头踢了一下,“睡吧,你也累了。”